太子对我一见钟情

　　尹太后这句悠悠笑语一落在殿里，伺候在长信殿里头的宫侍就哗啦啦地瞬间拜倒一地，屏息凝神，颤颤巍巍的，生怕成了出头的，白白丧命。

　　可慎贵妃却是笑盈盈地抬起眸来，一双凤眸有着奇异的明亮光彩，她笑得张扬而傲慢，说道：“太后娘娘这话，臣妾着实不能认同。”

　　高高挽起的发髻上那支镶玉嵌宝的孔雀步摇伴着慎贵妃的抬头，耀出几近绝艳的流光，长长珠串衬得她面容雪一样白皙，月眉星眼、朱唇榴齿好姿容灿如朝霞。

　　尹太后盯着慎贵妃眉目里头的得意，但笑不语，笑里头若隐若现地含着讥讽。

　　但慎贵妃却并没有注意到，她面上挂着种梦幻的笑意，她说道：“臣妾还记得表哥曾对臣妾讲过，他说这世上诸事都是要靠人自个挣的，指望着上天赐予，最终不过就是被饿死，渴死——”

　　“自身的造化前程也是要靠自个挣，自个抢的。”她笑得宛如情窦初开的豆蔻少女，羞涩而甜蜜，“就好像明德六年时候，太后娘娘想要将臣妾指婚给淮阴侯洛氏，若不是臣妾自己跑出向表哥说清心头的真情……”

　　慎贵妃那双凤眼几乎僭越地投向尹太后，暗藏着挑衅意思，“恐怕臣妾如今不仅做不得这后宫里头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还要早早随着洛家一并成了罪妇，被流放到那苦寒之地受尽折磨。”

　　“所以臣妾觉得世上事其实没什么必定有或无，也没什么必定求不来，得不到的。”

　　尹太后倚在靠上，笑问道：“洛家是为何成了罪臣的？”

　　慎贵妃面不改色，同样也笑得璀璨，“淮阴侯洛氏之所以被定罪，是因罪妃洛曳在明德十八年谋害仁熹皇后，至仁熹皇后中毒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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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摇光刚刚回府，便见裴豫身旁侍奉的琥珀前来传信，说是裴豫唤她去往澹泊堂说话。

　　澹泊堂里，裴豫依旧是坐在那株高耸入云的碧绿松柏下，石桌上置着一副楸木棋盘，裴豫站在棋盘的中间位置，一时拿着黑子落下，一时又挪动起白子来。

　　他是棋艺上的高手，年少时候便赢过当时的棋术大家，名声誉满天下，他仿佛没有什么不是擅长的，不是游刃有余的，人人都讲，裴豫是个世上难得的极极聪慧人物。

　　裴摇光想，裴豫这辈子唯一失手的，恐怕便就是叫她与裴过这双儿女亲眼瞧见，他害死冯知允。

　　似乎是听着了裴摇光微不可查的脚步声，裴豫抬眸望来。

　　那幽幽一眼浸满阴鸷刻薄、刻满冷峭傲慢，锋利尖锐得似柄孤山冰雪化成的利剑，但很快的，裴豫就又画上了平日那副不变的带笑面皮，笑意吟吟的，看起来又是个悠闲自在的模样。

　　裴摇光也笑起来，她笑得更轻更柔，世间再好的绸缎也比不上这一笑更为轻柔，她轻声讲道：“女儿见过父亲。”这话讲得也足够温柔，是轻盈而柔软的，像是一捧澄澈温软的水。

　　叫外人看起来，这该是多么父慈女孝的安乐场面。

　　裴豫笑着将手里头那几枚棋子扔回到棋罐里头，他冲着裴摇光笑呵呵地一招手，说道：“秩秩，过来陪为父手谈几局。”他掸去肩上落下的绿叶，率先坐在了一边。

　　裴摇光柔柔地一颔首，讲道：“还请父亲手下留情了。”

　　分坐棋盘两旁，裴豫笑道：“秩秩还记得我从前是如何教导你的吗？”他眸色阴沉犹如幽幽长夜，明明面上挂着慢悠悠的笑意，可却就是莫名叫人心生悚然。

　　“若要行快招，那便切记瞻前顾后，若要小心谨慎，那就前后左右俱都打点安排好，再行出手，行在中间实则最不稳当——”

　　裴摇光淡声接着裴豫的话道，“什么都要两全，便注定两两都失。”

　　裴摇光不禁有些嘲讽，裴豫借这话来教诲她，那裴豫自己个就真正明白这道理了吗。

　　裴豫一边落子，一边仿佛不经意样问道：“秩秩，今个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吗？”他这步棋落得足够毒辣，足够冷酷，是与面上笑意全然不似的戾气。

　　树影婆娑衬得裴摇光白净桃花面分外冷淡沉静，她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白子，一双眼静静地观着棋盘上险峻局势，话说得也是分外不紧不慢，“父亲明明知道，又何必问呢？”

　　裴摇光眼依旧注视着棋局，“莫不是想要扰乱女儿心神不成？这可是不好的，人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其实下棋时候也该默不作声的。”她话里似乎是含着点笑意的，带着嗔意，像是对着自个父亲十分亲近的撒娇。

　　裴豫一笑，却并未住口，他笑眯眯地继续说道：“秩秩聪慧，一心二用也是无碍的。”

　　裴豫看似漫不经心地将棋子落下，又接着说道：“太后娘娘喜爱你，秩秩千万不可辜负这样的机缘，日后你嫁入东宫，有太后娘娘为你撑腰，也能过得更安稳松快些。”

　　“女儿自然明白。”裴摇光以手支颐，鬓边花簪在浓荫下也依旧璨璨灼目，“只是今日进宫时候，还没能与太后娘娘说上几句话，几位皇妃娘娘就也来到了长信殿。”

　　裴摇光轻轻说道：“慎贵妃娘娘好像对女儿有几分不喜。”她边说，边吃下黑子。

　　裴豫瞧着棋盘自个有些衰态的局面，也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落子，像是随口笑道：“秩秩此话怎讲？”

　　裴摇光指尖轻点面颊，似是在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去走，她轻声说道：“女儿不是绣了枚香囊给太子殿下吗？许是太子殿下戴着，招惹了人瞩目，今个在太后娘娘面前，慎贵妃便隐隐暗指女儿与太子殿下私相授受——”

　　她微微轻叹，好像是有些恼怒落错一步，顿了顿以后，才又继续接着说道，“若不是太后娘娘帮着女儿解围，女儿真真不知该如何下场。”

　　“慎贵妃——”裴豫长吟，笑意慢慢悠悠地晃在他的眉梢眼角，“慎贵妃膝下并无皇子傍身，可是娘家两个侄女却是都即将要嫁给敬郡王，楚家也因此是要紧紧和敬郡王绑在一条船上，敬郡王可是野心颇深呢。”

　　裴摇光将自己的试探意思埋得更深，她说道：“慎贵妃得宠，她若是在陛下面前说与些什么，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女儿，继而影响到太子殿下。”

　　这澹泊堂伺候的俱是裴豫亲信的家生子，一家子身家性命都被裴豫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头，容不得他们生不出来半点背主心思。

　　所以裴豫并无什么顾忌地笑语道：“秩秩不必杞人忧天，慎贵妃在陛下心里头是比不得仁熹皇后的，更何况是陛下爱子的太子殿下，慎贵妃若是多言什么，最终只会叫她自个倒霉的。”

　　听裴豫提起慎贵妃，提得如此轻描淡写，裴摇光心下微微思索，嘴上接着说道：“可是人死如灯灭，慎贵妃既是陛下表妹，又是青梅竹马，盛宠不衰二十余载……”

　　裴摇光像是想起来什么，又说道：“今日在长信殿，在太后娘娘面前，慎贵妃也说起当年她与陛下，还有父亲一并白龙鱼服出宫游玩的事呢。”

　　裴豫一听这话，便朗声笑了起来，他说道：“那慎贵妃有没有讲，也就是在其中一次的游玩里，在增辉楼听说书时候，当时还年少的陛下遇着仁熹皇后——”他看着裴摇光，“而为父也在那时候遇着了你母亲。”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裴豫笑言，“情窦初开，可是要比所谓青梅竹马的表妹更叫人记忆深刻，更叫人怀念的。”

　　裴摇光不语，裴豫却没停下，他闲闲执子，继续往下说道：“所谓人死如灯灭，也要看死的是什么人物，若是本来就不放在心上，和件寻常摆设样的，那自然是不以为意，再重新换件更精致漂亮的就是。”

　　“可若死的是心爱之人，还死在了最最好的年华时候，那一年一年往下过去，那曾经的爱人只会愈加光彩照人，从人间凡人成就为天间高高不可攀的神女，谁也比不得。”裴豫笑着说道。

　　裴摇光保持着安静，裴豫却还是没停了这说话的心思，他笑得十分灿烂，像是在说谎一样，似真似假说道：“我对你母亲，便也就是如此。”

　　裴摇光从前就明白裴豫是个能把九成假话都说得十足十真情真意的狡猾人物，可她现在听着裴豫如此说，却只觉得想要作呕。

　　他真应该去死。

　　心里如此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裴摇光终于舍得抬起那张雪白的俏脸来，她笑盈盈地看着裴豫，柔声讲道：“父亲，女儿赢了。”

　　裴豫听着裴摇光这话微微一怔，有些难得惊讶地低下头，眯着眼看去，只见棋局上，白子大杀四方，已将黑子绞杀殆尽，是再怎么折腾，也终究无力回天了。

　　裴摇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在裴豫目光朝她望来时候，她也只是柔柔笑着，像是一枝开在枝头上温驯而荏弱的花，只需要濛濛细雨，就可以将她从枝上打落，飘入泥泞当中。

　　这双心里头各怀心思的父女一齐笑起来，看起来倒是和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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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信殿中，慎贵妃依旧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尹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良久之后，尹太后才说道：“哀家还记得在你刚刚被封为贵嫔时候，虽是有着那段未成姻缘，可是你与当时为德妃的洛氏关系相同亲密。”

　　慎贵妃淡淡笑起，道：“毕竟臣妾那时候也没能想得到瞧起来那样温和良善的德妃姐姐，竟有那样大的野心，窥视皇后之位，甚至还胆大包天地谋害皇后娘娘。”

　　尹太后讥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瞥了慎贵妃，意有所指。

　　慎贵妃明媚笑着接道：“太后娘娘说的十分有道理，这世上人心确实难测。”

　　“可是哀家觉得你或许不懂。”尹太后笑吟吟地说道，“哀家活到这年岁里瞧着你，觉得也不过就还是个幼稚的孩子心性。”

　　慎贵妃一挑眉，笑道：“能够叫太后娘娘当做孩子一般，是臣妾的荣幸呢。”

　　尹太后道：“错了，你若只是皇帝的表妹，自然也能算是哀家承欢膝下的小辈，可你现在却是皇帝的贵妃，那哀家就是你的主子了。”

　　慎贵妃脸色僵硬了瞬，却还是仰着头笑道：“那臣妾定然会努力成为太后娘娘能叫太后娘娘入眼的孩子，好好孝顺太后娘娘。”

　　“所以哀家才说你是个孩子心性。”尹太后淡声说道，“你还记得上回不疑是为何拿箭射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吗？”

　　不等慎贵妃回答，尹太后就冷声说道：“因为楚潜头脑昏昏，说了些不该说的胡言乱语，他说你这贵妃娘娘最得圣心，仁熹皇后不过是仰承家世，才被册封为皇后，若是你能够诞下皇子，这皇后位和太子位早不知归谁了？”

　　慎贵妃说道：“臣妾弟弟虽言辞有所僭越冒犯，可到底也是太子的长辈……”

　　慎贵妃还没说完，尹太后就厉声呵斥道：“他算是什么长辈，太子是主子，天底下只有哀家、皇帝还有皇后是太子名正言顺的长辈，其他人都是要朝着太子叩首的臣！就是你这所谓的贵妃娘娘，也算不得太子需要礼敬的长辈！”

　　“哀家本来以为楚潜那遭事，能叫你们楚家上上下下都长点记性，没想到你们竟还是枉负圣心，在暗地里头痴心妄想。”

　　尹太后漠然道，语气里头颇有些轻蔑，“从今个儿起，你也别忙着宫务了，好好修习修习佛法，静静你的心。”

　　慎贵妃紧紧咬着牙，她俯身叩首，声音几乎是在颤抖着，“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在心里头，慎贵妃仍是不服气得很，在她看来，楚潜说得半点也没有差错，如果她能诞下皇子，那陛下一定会将沈放废黜，该封他们俩的爱子为太子，继承这份祖宗传下来的基业。

　　慎贵妃长甲嵌入在她手心柔嫩的血肉里，脸上是硬生生扯出来的笑意，她心里头恨恨地想着，她从前既能赢过高照月与冯知允，往后便也能赢过她们俩的孩子——

　　她绝不会允许高照月生下来的皇子承继陛下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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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婢女把棋盘给收下去，又捧上了茶水与糕点，裴豫挥挥手，示意侍奉的奴婢们都退下后，他亲自站起身来，拣起一枚茶盏，给裴摇光斟了一盏茶水。

　　裴豫含笑问道：“我听说，秩秩进来颇喜欢去找叶姨娘说话？”

　　裴摇光双手握着茶盏，茶水是新泡的，有些烫，叫她娇嫩的指尖传来阵仿若针扎般的刺痛。

　　可裴摇光却仿若未觉，她笑意嫣然地说道：“叶姨娘是阿娘身旁旧人，偶尔听她提起些有关阿娘旧事时候，女儿心头也有些慰籍。”

　　裴豫看着她，裴摇光也大大方方地抬眸看着裴豫，她笑意盈盈，乌浓的黑发衬得她双眸愈发颜色浅淡，清丽鲜艳的脱俗容貌其实与冯知允并不是很相似的。

　　“秩秩若想要知道你阿娘旧事，何必舍近求远去寻叶姨娘。”裴豫面上带着笑意，他闲适地坐在那石凳，那般优哉游哉的姿态，好像坐的不是小小石凳，而是官衙明堂里高高在上的宝座。

　　裴摇光也很从容，她莞尔一笑：“因为女儿觉得父亲或许不会愿意女儿提起阿娘，想起阿娘，女儿以为父亲恐怕恨不得把阿娘从女儿的心里头给生生剜去。”说着说着，她笑得更是粲然。

　　裴豫大笑道：“你记挂着亲情，是好事，为父怎会生气。”

　　他举起茶盏，将渺渺热气吹散以后，才微微抿了一口，又说道，“若是秩秩真是那般冷心冷情的，才是要叫为父心生担忧，毕竟没人性的畜牲尚知反哺，一个人若连生你的亲娘能够一转眼就抛之脑后……”

　　“那便是畜牲不如。”裴摇光轻声细语地补充道。

　　放下手里头茶盏，裴豫拊掌笑着：“说得不错。”他笑眯眯的，“所以秩秩都想要知道些什么事？为父必定是知无不言。”

　　裴摇光压下心头对裴豫生出来的恶心，浅浅笑道：“女儿听叶姨娘说过，阿娘与仁熹皇后曾是闺中无话不谈的密友，所以才生出来几分好奇的。”

　　“你阿娘与仁熹皇后确实乃是世间难得的好友，我与你阿娘初见时候，就是她和仁熹皇后一起女扮男装外出嬉闹。”

　　裴豫话音一转，说道：“可也就是因着这关系密切，最好才惹出来了要命的祸端。”他说得轻飘飘的，甚至依旧带着不变的笑影。

　　裴摇光隐在石桌下的双手紧紧地握起，她面前持着平静的面具，摆出副有些不解的颜色看向裴豫。

　　裴豫也没兜圈子，他幽幽说起：“秩秩可知道仁熹皇后是如何身亡的？是因着罪妃洛氏下毒，才害死了仁熹皇后。”

　　裴摇光双手松开，她心知肚明——楚豫这是又在骗她。

　　楚豫哪里知晓自己眼前柔柔弱弱的女儿竟有着那样的本事能耐，所以依旧在装模作样地说着：“而洛氏之所以能成功在仁熹皇后的汤肴里下毒，是因为你阿娘在无意之中成了洛氏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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