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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李白
人为什么这么累呢,要吃饭穿衣,要住房子过日子,没有个尽头,有限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维持生存需求了。
在那个著名的故事里,城里人对渔夫说:等我退休以后,一定要像你一样每天悠闲地在海边钓钓鱼。渔夫回答他:你羡慕的那种生活,我现在就在过,为什么要等到老呢?
“是的,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改变一下呢?为什么要等到老了才去尝试呢?”刘穆问。
我和刘穆一起吃晚饭,就在他春节前推荐的饭店。这是两个多月来我和刘穆第一次见面,他被我凉了这么久,总算退回了安全线以内,不再动不动说那些越界的话了,于是我们又恢复了邦交。
“工作还没确定?”刘穆边吃边问我。
“嗯。”
“你这个工作市场需求很小吗?”
“不算小但也不大,目前几家各有各的问题,不是太满意。”
“那就再多看看吧,正好趁这段时间调整下。
“有房贷呢,每月好几千,还要吃喝拉撒,有点愁。”
“找工作其实也讲缘分,有的工作收入高,但是不投缘,做起来也吃力。”
“唉,你搞摄影以前是干嘛的?”我有点好奇。
“你猜?”
“猜不到,不想说就算了。”
我吃自己的饭,刘穆看我两眼,牙痛似的说:“忻馨,你现在架子好大。
我抬抬眉毛,懒得反驳。
果然,刘穆像被钢针戳了一记的米其林,嗤嗤地漏了一口气,说道:“你的幽默感到哪去了?”
丢到北京去了。
他于是耐心给我讲他的经历,“我们学校这个专业全国排名前三,毕业生稍微靠谱点的,都能进不错的公司。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美企当技术支持,只干了半年就知道自己当不了白领,不是那块料。”
“为什么?”
“不喜欢穿正装算不算理由?还不喜欢打卡,不喜欢连续一个月加班,没有休息过一天。”
“至于吗?大部分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得人人都像你一样撂担子,动不动还转行。”
“当然,那时候年轻,所以很冲动。”
“明白。”我言不由衷地说。
“刚转行那一段时间,生存都困难的时候,我也反思过,这么难是为什么。但是熬过了那个坎,就很庆幸自己坚持下来了。”
“庆幸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吗?”我略带讽刺,感觉他有点自命清高。
刘穆无所谓地笑笑,“我不是标榜自己与众不同,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说呢,只是走的地方越多,见识了自然的威力,就会觉得个人太渺小,看重的东西可能就会不一样。”
他年纪轻轻却一副老气横秋过来人的口吻,和青春洋溢活力十足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不管怎么样,有思想有灵魂、认真的生活态度都是值得佩服的,我放弃了继续嘲弄他。
饭快吃完的时候,刘穆突然问:“既然没开始工作,最近应该有空吧。”
我警觉:“干嘛?”
他的眼睛像在发光,“想去看油菜花吗?还有几天的花期,保证你没见过的景色。”
我“切”一声:“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天天看。”
小时候厂区旁边不远就是没开发的农田,春天的时候,上学放学,小孩子们经常顺一把油菜花玩,蔫了就扔掉,哪里用得着像现在大老远特地去看。
“你小时候住在乡下?”刘穆很好奇。
“嗯,大山里面,我们家特穷,10岁以前没有坐过汽车,没看过电视,我不仅种菜,还要帮家里养一头牛两头猪,一只狗一只猫。”
“编,使劲编。”我说一句,刘穆点一下头。
“谁编了,爱信不信。”
老爸还在的时候,他就是家里的老黄牛,我妈是看家狗,我和哥哥是懒猪,加上小胖子,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去看看吧,徽南农村,明清时期的老房子,山上有油菜花和桃花梨花,没开发过的地方,很清静。”
怕我不信,他把随身带的相机取出来,翻开相片让我看。
我粗粗看了几张,不得不承认真漂亮,黄灿灿的油菜花田里面掩着白墙黑瓦的乡村,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
我有点动心了,刘穆又鼓动:“不是刻意去,那地方是几年前我们几个摄友发掘的,特别有感情。这次县里请大家座谈,筹划开发旅游,再晚几年去可能就开发出来,没有现在的感觉了,所以要尽早。”
“什么时候?你一个人去吗?”
“上海过去的只有我一个,还有安徽当地和南京的同行。”
“再说吧。”
“别再说,要去明后天就得走,再晚花都谢了,要看得明年。去的话带上简单的洗漱用品,那边只能住农家乐,条件很一般。”
“能洗澡吗?一次性牙刷有吗?厕所是不是在猪圈里?”
“你不是农村出来的吗,养过猪,还怕在猪圈里蹲厕?”
刘穆哈哈大笑,笑容像四月的天空,让人感到温暖。
我弩起嘴,龇龇牙,脸上像被太阳照过,热哄哄的。
看油菜花的地方在徽南歙县,离黄山不远。
走之前,我问刘穆费用怎么算,他说油费网站给报,其余他请,我不肯占他便宜,坚持吃住全部AA,塞给他五百块钱,让他多退少补。
“用不了这么多,先给两百吧。”刘穆抽了两张塞进裤兜,剩下三张还给我。
我不敢置信,“两百就够了?”
他卖关子:“到那里就知道了。”
原来那是个想花钱都没处花的地方。
早上八点出发,从高速下到省道,再拐进乡村公路,走走停停,下午四点才到。车路的尽头是一个乡村小学,刘穆把他的旧越野停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帮我打开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欢迎来到世外桃源。”
下车伸个懒腰,动动筋骨,展目一望,发现我们处的位置在半山腰,浑圆火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山环抱,山脚清江一曲,近处粉墙黑瓦的民居升起袅袅炊烟。远近山坡田间,处处是大面积金黄的色块、线条,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油菜花,我有了震撼的感觉。
我们投宿的地方车开不进去,要靠双脚走,刘穆在前我在后,沿着羊肠小道往山的深处走。越往里,人迹罕至,鸟声清越,空气里有厚重的泥土味和花草香。
走了大概半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农家院子前,典型的徽州民居,改良后的马头墙高耸在暮色中,有种静穆又昂然的姿态。
刘穆站在天井里叫声“余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高声大笑着迎出来,抓住刘穆热烈地握手。
刘穆介绍余哥是该村村长,他家里今年刚刚挂牌,“某某村摄影爱好者基地”,包吃住每人一天一百元。
房间在二楼,我和刘穆挨着一人一间,每间配有两张单人床,热水瓶里灌满了热水,窗帘的花纹很乡土。唯一不太方便的是整层楼只有一个厕所,在走廊尽头,洗澡用的是煤气罐,操作有点复杂,不过只要不在猪圈里如厕,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没多久刘穆砰砰敲门,叫我下楼吃饭。
一楼堂屋中间支着一个大圆桌,老余老婆跑前跑后往桌上端菜,两个看上去不满十岁的孩子,是老余的女儿和儿子,在打着下手,一条黄狗钻来钻去,东闻闻西嗅嗅。
老余招呼我们“快滴坐”,然后递烟递茶,等我们都入座了,两个孩子和女主人才坐下来。
刘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拿出两本书和两个新书包送给两个孩子。
老余的妻子不太会讲普通话,饶舌的安徽方言乍一听像外国话,不过能从她的语气里猜到大概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道谢,两个小孩偷偷观察我和刘穆,不好意思开口,当妈的敲敲男孩脑袋,提醒他不要“失相”。
饿了,饭菜吃到嘴里特别香,家常的梅干菜扣肉,竹笋烧鸡,油汪汪的猪油炒青菜,三两下吃得干干净净。
两个孩子吃完饭就被老余老婆赶回去“读书写字了”,刘穆陪老余喝黄酒,我喝不惯,老余从厨房酒缸里倒杯桂花香扑鼻的女儿红给我尝,味道好极了。
刘穆和老余聊得很热络,老余对旅游开发很感兴趣,希望这里成为将来的宏村西递,“要致富,先修路”,他们村子离公路远,交通不好,车子开不进来,如果政府能够投资修条路,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你们这里景色这么好,开发旅游的话会被破坏掉吧。”我插嘴。
“光有景色有啥用,又换不来钱。我们这里是山区,耕地少,又不出矿。有句老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就是说这里穷,靠种地养活不了人,所以男人到十三四岁就要出门做生意挣钱。”
“那你怎么没出去?”我问他。
“怎么没有,我初中毕业就到无锡打工了,家里老人生病了才回来。”
“老余他们其实都有乡土情结,不愿意离开家乡,如果能守在家门口发财,谁会愿意离乡背井呢,是吧老余?”刘穆拍拍老余肩膀说。
老余高兴地举起杯子,“兄弟说得太对了,来,喝一下!”
老余话多,一顿饭吃得没完没了,我不耐烦,上了厕所之后,拿了烟轻轻拐出院子胡乱走了一截。
四野漆黑安静,唯有虫鸣,一弯上弦月薄薄的挂在山顶,让人借以能够分辨出山和天的分界线。大概贪嘴,多喝了两杯女儿红,微微有点上头,山间四月的夜风撩到发烫的脸颊,让我打了个畅快的哆嗦。
真是个安静的夜,安静的地方,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心声。
这地方让我想起了去年的崇明,还有那个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人。我站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终于忍不住拨了那个号码,我原谅自己这一刹那的软弱,或许是酒意,或许是突然上涌的空虚孤单,让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一个字,哪怕只是叫我的名字——忻馨。
可是他关机了,再打还是关机,失望如水淹来,不知不觉我满脸濡湿。
“闻到烟味就知道你在这里。”
有人悄悄走过来,电筒的光圈射到我前面一米远的地方。
“你不喝酒了?”我没回头。
“外面没灯,怕你迷路。”
刘穆选择和我并肩而立,用同样的姿势沉默面对群山和月亮。
谢天谢地,如果他多嘴要我掐灭香烟,也许我会先掐他;如果他不识时务多看我两眼,我会费心掩饰自己的眼泪。
“回去吧,外面凉,喝了酒怕冷。”
“好,等这根抽完。”
“你走前面。”
“为什么?”
“聪明的女人从来不问为什么……没发现旁边都是坟地吗?鬼来了我帮你挡,你快跑。”
“啊——”我扔掉烟头,尖叫,提起腿开跑,前一秒还在黯然销魂,后一秒已经夺命狂奔。
“啊呜——”刘穆不追我,远远地缀在后边鬼叫。
我在刘穆逼真的吼声中箭一样冲回了老余的院子,等他进来时,我躲在门后伸出腿结结实实绊了他一下。
刘穆坐在地上哀哀嚎叫,“腿断了,腿断了,老余,救命——”
我哈哈笑着拍拍手掌上了楼,进房间前随意往楼下看,院子里那株山杜鹃旁,刘穆抿着嘴冲我挥拳头,黄色的灯光印了他一头一脸,盯着我的眼光深深像一汪幽潭,蓦地看得我心头一跳。
第二天还在好梦绵绵的时候,就被一阵持续的铃声惊醒,挣扎着接起来,听见那边说:“忻馨——快起来,看日出。”
我气得要命,“少爷!拜托,谁说要看日出了!”
“对不起,现在邀请你去,行不行?反正你都醒了,不如去看看。”
“你累不累啊?!”
“嘿嘿嘿,起来吧,保证不会后悔。”
不情不愿地磨蹭着起了床,下楼时看时间,才五点来钟,要不是刘穆一脸谄笑,我忍不住想要出手打人。
刘穆穿着冲锋衣,背着长/枪短炮,造型很专业,好像要去抢拍可以入选年度风景大赛的传世之作。
我鄙视道:“作,还让人陪你作。”
他递来一包奥利奥和一盒牛奶,点头哈腰让我先走,“没办法,这是我吃饭的家伙,职业病,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脾气好得让人没辙。
老余家背靠一座山峦,上面遍插翠竹,晨风扫过,竹林哗哗起舞,声涛阵阵,如撼如沸。昨夜下过雨,太阳还没露脸,云海就汹涌而至,山脚下的古村落在云涛中若隐若现,空气好得让人想拼命呼吸,深呼吸。
我们从林中穿过往山顶走,到达山顶时,太阳正好破茧而出,云海披染霞光,乡村层层叠叠,高低错杂的墙垣霎时变得明亮耀目,油菜花田更是灿若黄金。
刘穆支起三脚架,忙着取景,我伸开双臂,让风和雾气从双臂穿过去,衣襟向后飘飞,感觉当乘风归去。
放下手臂,发现刘穆在拍我。
“别拍,不准拍。” 我用手挡住脸。
“行,不拍了。”刘穆收好相机,和我一起看日出。
“真美。”我说。
“是,还有更美的,沙漠,青藏高原,或者西沙,那些地方的日出更壮观,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今后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好吧,只要有时间,还得要安全的地方。”
刘穆转头看我,眼神专注,“你看上去开朗,实际很焦虑,你到底怕什么?”
如果某人年幼失怙,相信他多多少少会有焦虑,会恐惧生死别离,恐惧贫病灾害,忻馨其实是个焦虑的胆小鬼,但我保护着我的壳,把真实的恐惧藏在最里面,所以我回答,“我最怕没钱,是个彻头彻尾的守财奴。”
刘穆不置可否地笑笑,明显不信,但我不打算和他推心置腹。
我们在山顶逗留了半小时,等刘穆拍够,收拾好三脚架,又沿着山路随性攀爬,刘穆边走边给我讲徽州风俗历史、砖雕和美食。
山林中除了桃红李白,还有粉杜鹃、紫鸢尾、野蔷薇,刘穆随手摘了一把,巧手一绕,居然给我做了个漂亮的花环。
我又惊又喜,爱不释手。
看着他跃然山间的矫健身形,我有点感喟,如果不计较其他,这是个非常好的玩伴,知识丰富,乐观开朗,心地应该还善良,可惜我仍然遗憾此时陪在身边的不是另一个人。
我和刘穆又在村里住了一天,白天他去县里办事,我留在老余家补觉,发呆。
第三天在老余家吃过早饭,我们就告辞回上海,仍旧停停走走,刘穆开车,我听歌睡觉。
吃好晚饭,他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打开车门前他转头问:过两周去四川,你去吗?
我有片刻犹疑,这么交往着,算什么呢?
“别想多了,不是我一个人去,好多人呢。”
夕阳从挡风玻璃透进来洒到他侧脸,连嘴唇边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好吧,如果有时间的话。”
“要是不盯牢你,你是不是永远都说没有时间?”刘穆逼近我,不客气地说。
我有点羞恼,刚习惯和他没有负担的相处,他突然摆出这种嘴脸,让人很不适应。
“嗨,逗你的,赶紧找工作去,有空再打电话吧。”
刘穆打开车窗敷衍地挥了一下手,迅速松掉刹车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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