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直到出了茶楼我才沉下肩膀，几辈子不与人打机锋，偶尔尝试了下居然这么费心力，还不如直接打上门去的爽快。
　　然而这事还没完，解决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更麻烦的。
　　秦少捷才是卫皓临投身已是无疑，我的理智快速压下了震惊，然而交手完毕后再想起开头。既然他是那个人，那晏九自然就不是了，我把这事实过了一遍，仍觉得无比荒谬。
　　现在卫皓临告一段落，另一茬翻上来，我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反正我不可能上去说对不起我把你认错了，之前各种针对你是把你当做我冤家，咱们重新开始好么？
　　……那我还是去死一死重新开始吧。
　　我纠结一路，回到家又直奔他的院子。
　　陈水义抱着一叠文书，一本正经道：“帝君出去了，公主先回吧。”
　　我盯着他，直看得对方一张冰山脸都忍不住出现裂缝：“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问你。”我凝重地说，“你是白狄帝君卫皓临提将上来的吗？”
　　“没错。”
　　“可是你后来没跟着他？”
　　“白狄殿尚武，下官一阶书生，不适合在那处效命。”他表情冷漠地回答我。
　　虽然知道他一贯是这个死样，不去主动询问连个屁都不会放，我还是觉得憋了一口老血：“……那你也是白狄殿有史以来唯一的文官，离开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下官职位低微，况且此事也不宜声张，所以请求帝君压下了。”
　　他答得毫无破绽，逻辑满分，挑不出问题来。毕竟这种事换作是我也不会让许多人知道，只是我当真不曾预料到，竟有点将上天的凡人弃恩情不顾，转投到别人麾下。这么做能不能得到重用不说，白狄殿要是气量小一些，他一个小神官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陈水义不是蠢人，不会乱给自己找不自在，除非他的新东家有和卫皓临叫板的实力——比如我们家，但他现在是跟着晏九，晏九有这个底气？
　　“这样的人选很少么？”突然有人在背后说道。
　　陈水义垂下头，一言不发地退开几步。我先是全身一僵，想着终是要面对着，硬着头皮转过身。
　　晏九走进来，神色如常地从陈水义手里接过文书与朱笔，也不坐下，托在手里看过，批注完了又交给他：“下次这些事你们自己拿主意，不必回回都来问我。你不嫌天上地下跑得累我还觉得烦。”
　　陈水义道：“不敢逾越。”
　　他挥了挥手，好似懒得劝了，直接把人打发走。而后看向我：“小丫头有什么想问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他这一句的语调里充满了揶揄，好似正准备看好戏。这几年养成的习惯让我下意识想要抬杠，想到事实又硬生生憋回去，欲言又止了几次，才冒出一句：“……小颜哪儿去了？”
　　晏九眼里的笑意淡下来，“颜炆陌已回文心殿思过去了。”
　　“啊？”
　　他走到案后坐下来，双臂摊在扶手上，是个很放松的姿态，带着些漫不经心说，“我吩咐他的事没有办好，自然得领点罚，长长记性。”
　　“不是吧……”我一路捉弄小颜不少，最后还寻理由把他哄走，想必这受罚与我脱不了干系，忍不住为他求情，“是我捣乱，小颜老实，你不要太为难他。”
　　晏九的一双眼藏在眉弓下，黑且幽深，似笑非笑：“你倒是喜欢他，当初怎么就不对我老人家温柔些呢？”
　　前头的话还正经，后面就莫名怪异了起来。那感觉就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突然以同龄人的口吻对你撒娇，我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我禁不住苦笑：“文心帝君，尊驾大人，有话好说，别再捉弄小辈我了。”说罢对他行了一个大礼，让这位老人家饶了我。
　　晏九仍是那副放松姿态，然我此言一出，他闭了闭眼，周身气质顿时产生一丝微妙变化。
　　还是少年的面貌，却在眉宇之间流露出上位者的气场。是与我君父一样的威严华贵，只是更多了文人的温润风骨，他语声里微微含笑：“吾该说你，居然认出来了，还是总算认出来了？”
　　我：“…………”这个问题我没法接。
　　不过他也没指望我回答，挥了挥手，那一身利落干脆的武服褪下去，换作一套素净沉着的长衫。于是连最后一丝违和感也消失不见，恢复本来面目的文神帝君感叹说：“虽然不方便，但还是这一身比较习惯。”
　　“…………”所以这能怪我认错这么多年吗？我本就对卫皓临敏感，堂堂第一文神，故意在这个时间点穿着武装到处晃悠，我看你装得也挺开心的啊。
　　他说：“你早有怀疑，却不能肯定，现在揭穿吾，是因为终于见到白狄本人了么？”
　　果然是装的，显然他心里很清楚我是认错了……但我要是自己没发现，他很有可能继续装下去，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啊。
　　我耐着性子说：“不错，今日刚与他打过交道。其实早见过了，只是当然场面太乱，不曾注意到，让帝君多委屈几个月了。”
　　他宽宏大量道：“无妨，本帝君还受得住。不过还有一点比较好奇，你过去并不曾见过吾，怎么能一眼认出本帝君的真身来？”
　　我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有啥好奇的，太简单了。
　　白狄殿的武神大多善斗好战，说白了就是爱来事儿，陈水义这种背景离开之后还想在天宫混下去，能找到的靠山也就数得出来的那几个。
　　文心殿我接触不多，少数的记忆里关于那帮文神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是真的无所畏惧，谁都敢怼上几句。甚至关于我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肯定也经过了他们的润色加工，不然光靠群众脑补还真不一定有那么精彩。
　　连两位帝君都敢调侃，背后自然有靠山。正阳殿的是极其护短的常彦，他们的靠山自然就是文心殿之主。
　　这位帝君飞升的时间距离我的时代都太远，许多细节已经无从考证。他的名字该印刻在史书上，而无法鲜活地存在于记忆中。
　　换而言之，文心帝君的辈分已高到了一种望而生畏的程度，连带手下文官都得了几分薄面。他们武力值是公认的天宫垫底，却什么都敢说敢写，就是因为有这么个大佬在背后撑腰。
　　所以陈水义作为一个文臣，最好也最合适的去处，自然是文心殿。
　　“原来是他露出马脚。”晏九略微失望地说，“早知道就不带出来了，还能多玩一会儿。”
　　你特么省省吧，不是人家有白狄殿这层假身份，我更早就揭穿你了。
　　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个连君父都惹不起的大佬，然而他一开口，调侃里带着戏谕，十足的不正经，直让我满脑子都翻涌着密集的“为老不尊”四字。
　　他又叹了口气：“天宫里盯着的眼睛不少，小丫头这几年闹腾下来，吾千年来的威信可是全部扫地了啊。”
　　我表示不背这锅：“尊驾您又不是没有过机会解释，早点说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那可不行，”他悠悠道，“你难道不晓得帝君不能轻易下凡的规矩？连你义父都得老老实实洗去记忆重新投胎，吾想保留力量，就得受到许多的约束。不轻易表露身份，亦是其中一种。”
　　行行行，你老你说什么都好。我懒得和他争论，干脆认错：“是芮姬眼拙，不识尊驾真身，之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帝君责罚。”
　　“吾罚你？再让萧渚打上门来吗？”
　　“芮姬不敢。”
　　“罢了。”他抬手送出一道气劲，让我站直了。“不知者无罪，你用不着这么可怜巴巴，吾看你年纪小，不计较了。”
　　但我还是规规矩矩站着，两手攒在胸前。
　　“还有事？”
　　我扭扭捏捏说：“其实您是文心殿之主的话，芮姬还有一事相求……”
　　晏九换了个坐姿，笑道：“吾想也是有事相求了，你胆这么肥，光因为冒犯还不至于如此老实。”
　　我赶紧附和：“您真是太了解我了。”
　　他受用地“嗯”了一声。

　　我要拜托的事也是刚记起来，之前天宫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把我与卫皓临前几世的纠葛写成了话本，我回去时正赶上正阳殿一帮人把它搬上戏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观看了一场以自己为原型的苦情大戏，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心理阴影。
　　高俨替我压过一阵，效果不佳，哪怕跟常彦交涉了不让唱戏，话本册子也流传甚广，无法杜绝。于是他跟我说治标要治本，得寻到话本源头才能真正盖过这件事，可是这出本之人藏得极深，他和君父合力推算了几次也没能查出来。
　　言下之意，便是那人早知会惹麻烦，提前隐匿了自己。而能瞒过我君父的手法，对方很可能是得到了一位与承琰帝君同级别人物的帮助，才有能力替他遮掩了天机。
　　常彦拍着胸脯说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个听戏的观众，我就先暂且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卫皓临那我没有去问，想必这位武神帝君就算做法再出格，也不会奔放到把自个都写进话本供人赏乐。
　　我又怀疑过是文心殿哪个文神搞的鬼，想请他们老大出马，但那会文心帝君还是个神隐人物，只得作罢。
　　想不到无心插柳，晏九正是那不曾露过面的大人物。虽然这位老前辈的形象与我了解的有所出入，但帝君威严仍在，请他帮我个忙，查出那无聊的始作俑者应该不成问题，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
　　他听了我的请求，一时不曾答话。
　　我想想文心殿那么多的文神，他又是出了名的不管事，或许查起来确实费劲，但我舍不得放弃：“此事源头虽然只是几册本子，到底是牵系到了我与白狄帝君二人，想必他也同我一般深受其扰。如尊驾能还芮姬一个清静，他日定亲临殿门，奉上谢礼。”
　　“谢礼就不必了。”他说。
　　顿了顿，又道：“寻人其实也不必了。”
　　“？”我追问，“帝君何意？”
　　晏九无比悲悯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个哆嗦，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
　　他平静地说：“那话本是本帝君写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