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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
早些时候,郦景文担忧郦隐沉湎女色,耽误学业、忽视自身修养,故而在此方面管教甚严,本该安排通房让他知晓人事的时候,非但未有所打算,还三五时的说什么人之大患,色为之首。
郦隐一向是个听话的,祖父如何教,他便如何做。
原先太夫人甚感欣慰,可眼下仔细一琢磨——
天爷,这孩子不会被他祖父教傻了吧。
若色为首患的观念根深蒂固,那他这辈子还能近女色吗?
霎时间,太夫人的一颗心揪成一团。
“不许胡说。”太夫人连呸几声,“未经历过的事,怎可随意下定论?男女成亲,绵延子嗣乃天地之大义,人伦之常情。有时候也不要一味只听你祖父的,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三叔都满周岁了,你倒好,白白蹉跎几年好年华。”
说着唤了声婉娘,“速速去帮五郎收拾物什。”
金嬷嬷连连应了几声好,而后也不待郦隐开口,率先步出正堂。
...
这厢里,陆柔然前脚回到琢玉居,郦隐后脚就跟来了,阮妈妈对此极为高兴。
“一日不见,想来郎君想您了。”
若非翻白眼,影响美貌,陆柔然的白眼已翻上天。
果然——
“下毒的事已查明。”郦隐说,“妙儿已招认,确实她下毒。”
自昨日起,陆柔然的胸中便郁结着一口浊气,闷得五内翻腾,心浮气躁。
闻言,她冷冷一嗤,“这个程娘子可真成,自个院里闹内贼,不查清楚便血口喷人,打量冤枉死好人不用偿命么。”
她声音有些低,隔着一段距离,郦隐没听清全意,他也不在意,继续说他的来意:“此事虽已命了,但咱们还需给六郎夫妻一个交代,不知——”
“何意?”陆柔然打断郦隐,“既已查明主凶,便可证明我也是受害者,我要给他们甚么交代?”
郦隐的眸色变了变,停留在陆柔然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此事因曲儿之事而引,曲儿是陆府的人,我觉着查清事情原委之后,同六郎夫妻解释一二,方不失妯娌间的诚恳与夫人的歉意?”
“恕我不能认同,曲儿是陆府的人不假,但妙儿是郦府的人。下毒之人是妙儿,我与程钰一样是受害者。”陆柔然的语气甚为不客气,“郦君要我对她致歉,难道这歉意不是我的委屈?”
郦隐怔然,一时间无话可答。
两厢静峙片刻,郦隐倏然一笑,“既如此,是我思虑不周了,打扰你歇息,实在抱歉。”
确实思虑不周,也确实打扰她休息,更是来给她添堵。
然而,面上还要同他客气一番,陆柔然淡淡道:“郎君客气了。”
郦隐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从琢玉居出来,他仰头望望天边疏淡的浮云,薄纱一样轻盈缥缈,于苍穹中游荡着翻卷着,不一会儿工夫消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日光浅薄,天色逐渐阴沉,似乎将要下雨,他收回视线,敛起琢磨陆柔然的思虑,举步前往沧濯斋。
...
初夏的风尚算温柔,还未夹杂过多暑气,湖边绿意盎然,一阵风吹来柳条摇曳,碧波荡漾,沿湖边散散步,甚是惬意,极有舒缓心情之效。
自松涛堂出来,探微觉着胸闷,便偕阿俏在园中走走,不想郦瑄身边的魏红找了过来,说五少夫人有请。
昨日探微去过琢玉居,到了之后才知,她已回陆府。
对于陆柔然在那个节骨眼上回陆府,郦瑄甚为不满,太夫人倒未曾说什么。
踏着木桥上岸,一阵邪风吹来,探微仰头望了望苍穹,大朵乌云飘来遮住阳乌,眨眼间天色转青灰,看样子是大雨来前的征兆。
“好像要下雨了。”她说。
阿俏说是,又“咦”了一声,“那是五郎君吗?”
探微随阿俏的视线望去,十丈外梅林之畔,孤然立着一人。阴沉天幕下,怪风骤起,拂动他衣袂翻飞,他孑然的身影,在这天地间,竟让人无端生出风雪如刀,催折其身的孤怜之意。
注意到她们的视线,他举步往这边行来,探微也调转步子迎上去。
堪堪走近,两人目光甫一碰上,他先仰唇笑了。
神仪明秀,温雅如玉。他唇边噙着温煦笑意,那模样,真如春风拂面,暖意悄然浸入人心坎。
探微欠身见礼,“姊夫。”
郦隐唇边的笑意渐浅,“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不是拘礼。”探微垂着眼睫,语气平静,“否则倒要被人说我失了教养。”
郦隐失笑,无奈道:“左右无外人,我岂会怪你。”
她不再作声,只垂眸立着。
郦隐心中一紧,不禁反思:他说错话了?
他生来性子寡默少趣,论开朗,不及八郎;论风趣豁达,远逊六郎。
他不善迂回,从不会说俏皮话讨祖母欢心,幼时常因屡屡坚持己见,惹得祖父动家法。
即便如此,祖父祖母依旧对他青眼有加,府中兄弟姊妹也多愿与他亲近,是以,他从未疑心自己的性情有何不妥。
直到周家遭难,母亲自戕前一日,一遍遍叮嘱他:“收敛些你的冷硬,学几分笑语迎人。太孤僻,易被人指摘薄情;懂迂回,才能护住自己,也护住你妹妹。”
那时的郦隐,既未参透母亲话中深意,更不肯认自己的性子有半分缺陷。
他梗着脖子回了句 “我本无错”,惹得母亲勃然色变。
母亲泪如雨下,逼他指天为誓:若仍执迷不悟,来日她命赴黄泉,魂难渡恨水。
后来,漫天火光中,一鞭一鞭的笞打下,兄弟姊妹的疏离中,郦隐渐渐懂了母亲的苦心与深意——
昔年,他的外祖父周雍,掌天下半数兵马的靖北节度使。
如今,他是流着叛臣血脉的郦宥之。
即便亲如祖父,对他的喜爱与栽培,也藏着几分权衡:他这个并非唯一的嫡孙足够优秀吗?值得家族倾力栽培吗?
于是,他逼自己比优秀更优秀。
不仅要凭秀颖聪敏、才华出众得祖父青睐,更要磨去棱角,以性情澹宁、宽简易相处,换长辈亲朋一句 “贤雅有涵养” 的称赞。
呵。
他的生存之道。
可是她。
在郦隐心中,她与旁人殊异。
他以为,他以为他们之间,最起码能如与郦瑄相处那般,无无需他字斟句酌、三思而后行。
然而,他好像错了。
说句什么找补一下吗?
可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如还是说公事吧。
“我带妙儿去认过尸了。”郦隐说,“那具女尸确实是曲儿。”
昨儿还未等郦隐审讯,妙儿便全都招了。
她因陆家的迫害,对陆柔然心怀仇恨,得知小芝的事后,便想出这一计策。
但她的目的只是陷害陆柔然,并非想要程钰的命。
妙儿的目的没有可疑,但探微还是那个疑问——
即便那件仿制衣裳的价钱,也非妙儿所能负担。
所以背后,绝对还有人。
妙儿借小芝之手,那人借妙儿之手。
以郦隐的聪慧,探微料想他定然也能想到这层,不过他并未多言,探微便也装傻,话到即止。
至于那具女尸是否是曲儿,妙儿出现时,探微便猜测七八分。
眼下终于证实,她的心理非但没有疑团解开的轻松,反像灌了铅汁,沉得人提不动气。
探微猜测曲儿的死因:“莫非她撞见了凶手,这才便连同她一并灭了口?”
郦隐颔首,“有这个可能。”
“那我?”她话音微顿,指尖不自觉攥了攥袖口。
郦隐当即会意,说是,“你的处境很危险,往后莫要独自出府。”
“留我在府中,怕是要给郦家带来麻烦,我已寻到阿姊,不如还是去她那儿吧。”
“你放心,既带你回来,我便有应对之策。” 郦隐声音温和却有力,目光落在她攥着袖口的手上,顿了顿才移开,“你且安心住着,莫多想。曲儿的母亲和阿弟,我都已安置妥当,你不必挂怀。曲儿的死与你无关,更不必自责。”
探微静静听着,心底像是被温水浸过,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暖意。
她再次欠身,“多谢阿兄为阿恒操劳,处处设想周到。”
“不必客气。”郦隐语气平淡,“身为兄长,本该如此。”
探微眼露感激之情,她弯了弯唇角,又道:“昨日之事,我也还未单独谢过阿兄。若非您提醒,我怕是浑身长满嘴,也解释不清。”
郦隐说没什么,“若不是你机敏,只凭我一句提醒,也成不了事。”
他深深地望着她,两两沉默片刻,才想起该告辞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阿兄慢走。”探微欠身,又补充道,“阿叔之事,若有旁的眉目,还劳阿兄再知会我一声。”
郦隐颔首,“放心吧。”
她举步,与他擦肩而过,鼻端忽然飘来一缕熟悉的 “隐山” 香 ——
那是她特制的香,名是他取的,出自 “初如濛濛隐山玉,渐如濯濯出水莲”。香气像清晨雨后的湖边,十里荷尖初露,晨风裹着水汽与荷香扑面而来,甜而不腻,清润怡人。
她脚步微顿,心跳竟缓了缓。
“阿恒——”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比方才多了几分急切。
探微心中一悸,脚步顿住,缓了几息,她转身,“阿兄有何吩咐?”
郦隐的喉结滚了又滚,指尖在袖中捻了又捻,默了片刻,才移开目光,语气故作随意,“听八郎说,你们游灵山时,你扭伤了脚,现下如何了?”
“多谢阿兄关心。”探微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已无碍,只小小崴了一下,没什么的。”
郦隐含笑颔首,“那就好。”
探微“嗯”了一声,等了等,见他无移步的意思,她欠身告辞,“阿兄,表姊有事找我,我需过去一趟。”
郦隐说去吧,“别让人久等。”
探微说好,再次同他告辞,转身之际,忽地想起一事,又急急回身。
一眼看过去,他竟仍立在原地,维持方才的姿势,见她冷不丁回身,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笑问:“怎么了?”
探微张了张嘴,方才涌到嘴边的话却被他那丝慌乱搅得忘了,只尴尬地蹙了蹙眉,讪讪道:“没什么,阿兄慢走。”
郦隐失笑,温雅的眉眼里全是兄长对妹妹的包容,以及不易察觉的温柔,他说好,“你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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