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归汐来

　　静汐赶到电视台，将手中的资料交给同事，又申请了几天事假，便匆匆赶回医院，却在医院门口被人拦住。
　　那人一身军装，拦在她面前，却也彬彬有礼：“你好，苏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静汐怔了怔，那人的语气却不容拒绝：“抱歉，苏小姐，有人想见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请问是谁要见我？”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职位名字，静汐已经明白。
　　她在一个僻静的茶馆第一次真正见到江兴国，他比电视上要年老一点，眉心间有深深的沟壑，但是眼神更犀利，神情肃穆，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坐。”江兴国给她倒了一杯茶，“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爱喝咖啡，今天就陪我老头子喝杯茶吧。”
　　静汐坐在他对面，说了声：“谢谢。”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这是徽茶，我记得你母亲就最喜欢喝这个茶，我让人买了几包，就搁在外头，回去的时候就带给你母亲。”
　　静汐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
　　江兴国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轻轻搁下：“一晃二十多年都过去了，那年你母亲走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想到再次联系上，她却病了。”他叹了口气，“二十年也是弹指一挥，人老了，就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她微微一愣。
　　“人年轻的时候，比起地位名誉，更容易舍弃感情，老来自省，才觉得对你母亲亏欠良多，也没有当好一个父亲。孩子，”江兴国望着她，语气略带歉疚，“你能原谅我吗？”
　　桌上的茶杯袅袅地升腾着热气，静汐怔怔地望了许久，才艰难开口：“我——不懂您的意思。您是——东晟哥的爸爸，为什么需要我原谅？”
　　“当年你母亲带着东晟这孩子来找我，我跟她——”江兴国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你母亲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我一直都很敬重她，当时是我太过年轻气盛，辜负了她。”
　　静汐怔怔地：“您——跟我母亲——你们——？”
　　“我后来也去找过你们母女，不过你母亲已经嫁人了，而且她一直不希望我去打扰她的生活，我尊重她的决定，所以连你，我也——”
　　“不可能。”静汐突兀地打断他：“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对面的人，“如果——如果您真的尊重我母亲的决定，现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江兴国看着她，微微皱起眉头：“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看到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他的语气一直平和而淡漠，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波澜不惊，甚至在他说那些歉意的时候，也不过像是演讲台上必须要走的暖场，静汐突然觉得可笑。
　　“不，我不信，”她很快站起来，“抱歉，我要走了。”
　　“孩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你的父亲，”江兴国仍是不动声色地坐在位置上，没有起身，只是一字一句地把话敲入她的心里，“你母亲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孩子，不要一意孤行，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她的心渐渐往下沉，明明是闷热的天气，她却只觉得冷，寒意一阵一阵地从后背冒上来。她下意识地拽紧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终于冷笑：“江先生，您是真的觉得后悔吗？如果再给您一次选择的机会，您的选择会有不同吗？”
　　江兴国仿佛也是一怔：“孩子，你真是像你母亲。她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沉默数秒，终于叹了口气，“当时我还给不了她答案，事到如今，我大概是真的老了，这一生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好好保护你的母亲，让她承受了太多变故。”
　　她仿佛惊骇似的，猛地后退了一步，冷意已经渗透心底，她只是强撑着，固执地重复：”不，我不信，对不起，江先生，我该走了。” 她匆匆点了个头，就往外走，后面有人叫她：“苏小姐，苏小姐——”她却听而不闻，反倒越走越快，那人终于追上来：“苏小姐，你的东西忘记拿了。”
　　她愣愣地接过手，机械地说了声：“谢谢。”
　　一直走出茶馆，才知道又下雨了，她没有带伞，只好抱着一包东西冲进雨中，幸亏医院就在附近，但身上还是淋湿了，她湿哒哒地走到病房门口，隔着门，听到有人在说话：“阿秀，你就是心思重，凡事想开点就好了——”
　　她抱着手里的那包东西，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站在门边只是发怔。
　　“阿汐，”她父亲出来看到她，“怎么带了伞还淋湿了？”
　　她这才发现手里除了几盒茶罐，还有一把伞。
　　“雨太大了。”她摸了下脸上的雨水，又问，“妈妈身体好点了吗？”
　　“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她父亲打量她的神色：“都淋湿了，先回家换衣服吧，别感冒了。”
　　“哦。”她点了点头，却站着没有动，“爸爸——”
　　“怎么了？”
　　那句话她差点就冲口而出，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仿佛咽下的一个鱼刺，卡着喉咙，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微红：“我不知道妈妈病了，我还跟她吵架，我——对不起。”
　　“傻孩子，”他父亲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妈妈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别跟她计较，你已经长大了，要懂事点，也别惹她生气。”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垂着头沉默地站在那里，苏远平又感慨地叹了口气，二十三年，真是岁月催人老，当年牙牙学语，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都已经这么大了，而他是真的老了，他们都老了。
　　“阿汐，”她父亲突然说，“爸爸有个学生在哥大的新闻学院任职，前几天他回国来看我，聊到你，听说你是学新闻的，还建议你去哥大读几年书，他可以做推荐，爸爸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苏远平停了停，又说，“你自己也考虑考虑，做下准备，昨天我跟你妈妈还商量过，她也同意了。”
　　“为什么？”她几乎颤抖地问。
　　“阿汐，换个环境也许会更好一些。”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冷意又冒上来，那个她刚才还在急于求证的答案正像一条蛇，嘶嘶地吐着红红的蛇信子，已经爬上她的后背，她想阻止，可是毫无办法。
　　他的父母已经打定主意要送她出国读书，她没说同意，也没有表示任何反对，这段日子，她表现得十分温顺，仿佛已经默认了这种安排。
　　但她仍是坚持在电视台实习，下班之后就去医院，何东晟也每天过来，大多时候，他都不进病房，通常只跟主治医生询问几句何敏秀的病情状况，没呆多久就会离开。
　　何东晟来去匆匆，静汐很少碰到他，甚至有大半个月，他们没有任何联系。
　　她最近一次看到他，还是在财经报上，其实他做事向来低调，很少愿意接受采访，因为最近正和“S&A”公司的收购战打得如火如荼，记者趁机大肆报道他的“丰功伟业”，从他在美国华尔街的几次收购案，到三年前接手寰宇之后的迅猛发展，记者也大多狡猾，因为知道平日的这些报道，肯定会被寰宇的公关部压下去，只有这一次，因为双方正僵持不下，对记者的善意“造势”，寰宇采取了睁只眼闭着眼的态度。
　　报纸上的照片也是抢拍的，背景是某个高尔夫球场上，远处是广袤的果岭，镜头下的他五官硬朗，气质内敛，举手挥杆，气度从容而潇洒。她拿着那张报纸不觉看了良久，直到有阴影罩下来，覆盖住她的半个身子，她才抬起头，照片上的那个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美人儿，和我一起去看玫瑰花吧。”他说。
　　上了车静汐才问：“去哪儿？”
　　他笑了笑：“私奔去。”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渐渐驶出了城，正是初夏时节，郊外风景其实非常漂亮，一路都是广袤的山野，树木葱嵘，远处满山的植被仿佛堆叠的绿烟，一直蔓延到天际，映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得格外醒目。公路两旁都是泡桐树，枝头上开着沉甸甸的紫色的花，因为分叉开来的树枝极多，远远望去仿佛孔雀开屏，
　　何东晟开得并不快，好像只是没有什么目的的兜风，静汐把窗户打开，风夹杂着暖意略过耳畔，空气中是淡淡的花草香，随风送入鼻端，令人不由满心的欢喜。
　　最后，他把车停在山脚，正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晚霞彩云满目绚烂。他们爬上山，夕阳渐渐沉落，金黄色的光落在山林间，随风摇曳，像是海面上的粼粼波光，西边尽头，火烧云渗透半边天际。
　　霞光照得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她凝眸远望，只是赞叹：“夕阳无限好，真是美！”
　　他却看着她：“等你有时间，我们可以去冰岛看极光，还要美。”
　　她噗嗤笑了声：“颠倒黑白，怎么是等我有时间？”
　　他仿佛是叹气：“最近你一直都比我还忙。”
　　其实她前段时间，又要忙论文又要实习，倒是真的比他还忙，常常三天两头见不到人，他约她吃饭，还要提前预约。
　　天色渐渐暗下去，越来越暗，山脚下的城市逐渐亮起了灯，越来越多的灯亮起来，远远地俯瞰下去，倒像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照出里面水晶般的宫殿，是红尘万丈的浮光掠影。月亮也出来了，圆圆的仿佛一个铜钱大的印子，孤零零的挂在枝头，淡得如薄雾。
　　“你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吗？”她突然喃喃地问。
　　“是去过不少。”
　　“那国外的月亮也这么圆吗”
　　“也许不一样，”他笑了笑，“月是故乡明，怎么会一样。”
　　夜凉如水，虽是初夏，山顶的风也带了冷意。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外套上有他的味道，暖暖的，像是冬日里被子晒过之后，留在上面的干燥厚重的气息，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她曲膝坐在石板上，手臂也缩在衣袖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山脚下的灯海只是发怔。
　　又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何东晟搂紧了她：“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静汐却舍不得走，满山林声涛涛，远处是万家灯火，让她不由生出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她留恋那这种悠长的宁静，像是两个人的小世界，人世都是这样山长水远，还有数不清的来日方长。
　　她拉住他的衣袖：“我想看日出。”
　　“我怕你会感冒。”
　　她把整个身子都躲到他的怀里：“那你抱紧我，我就不冷了。”
　　他们在山顶呆了一晚上，黎明时分，黑暗渐渐褪去，静汐却在他怀里睡着了，何东晟抱着她，看着天光渐渐放亮，启明星沉落下去，晨雾消散，东边渐渐显出一抹淡红的霞光，山林间有鸟鸣声渐起，他低头轻轻拍她的脸：“静汐，太阳出来了。”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红得如滴血的太阳正冉冉升起，霞光万丈，也许是光线太过强烈，她揉了揉眼睛，突然流下泪来。
　　“哭什么。”何东晟低头吻在她的眼睛上，“别哭，别哭了。”
　　其实他在世事面前，总能淡定自持，独独对她的眼泪，仿佛毫无办法，他的所有挫败和无可奈何全好像都跟她有关。
　　“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终于问出口。
　　何东晟沉默了很久，最后却反问她：“静汐，你是信我，还是信他们？”
　　“什么意思？”
　　“我说不是，你信么？”
　　她愣愣地看着他：“那——那我是谁？”
　　“你谁也不是，”他捧住她的脸，吻下去：“你只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