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者:畸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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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时间囚徒


      “外婆告诉我,外婆告诉我,我们吃了好几天的狗肉……我们吃了好几天,吃的一直都是……斑斑……”我抓狂地尖叫,嘶吼。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碗一碗被做成各种美食的狗肉,那些被我吃进肚子里又呕吐出来的东西。我听见密集的鼓声,从我耳麦边传来,咚咚咚,一声一声,伴随着嘶吼尖叫声,轰然响彻整个大脑。它们是对我的控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我知道自己是有罪的,是恶劣的,是恐怖的,但没有人和我一样认识到这一点。我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无法理解自己是什么,以及人世间那些自欺欺人的罪孽。事实上,我无法理解一切。
      “不,冷静、冷静、冷静!那不是你的错!”徐行制住我,双手用力抱住我的头,一直到我不再剧烈挣扎,才放开我,悲悯地看向我,轻柔地问道,“告诉我,你事先不知道那是斑斑,对吗?”
      我渐渐平静了下来,无力地扯嘴笑道:“对啊,他们在我吃完了之后,又残忍地告诉我我吃的是什么,我吃了……自己最好朋友的肉。但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吃狗肉是多么平凡常见的一件事情啊。他们觉得斑斑只是一条狗,觉得人生来就是吃肉的,他们也每餐都荤素搭配着把我喂养大了,让我健康成长,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如果那不是斑斑的肉……如果不是呢?也许一直到今天,我都不停地、日复一日地食用着旁的生命,一直到我死去。我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我会继续让我的孩子跟我一样,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生活、成长。这是个疯狂的世界。”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徐行。”我困惑地瞪着眼睛,似乎叹息了一声,“我时常梦到它,就好像它还活着。”
      徐行微笑地看着我:“不,不是好像。”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一副面孔,她集合了天使和魔鬼的两面,此刻她正用那天使的一面慈爱地看向我,让我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全和温暖,仿佛我们已共融一体——后来我还时常觉得这不可思议——但在此同时,属于魔鬼的那一面也正在一点点蚕食我,蚕食着某种可堪共荣的智慧,并让我堕落。这世上所有的转变,都绝非一蹴而就,而都蕴藏着潜移默化的积淀的力量。
      “他们必须付出代价。”我推开徐行,定定地看向她。
      她冲我点头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我对徐行的看法,就是在那天晚上,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
      夜的昏暗,似无光的昼,在零碎灯火的照明中,悄悄窥视大地。如果没有大雪覆盖,也许一切秘密都将保无保留地呈现。大厅内灯光很亮,人们早已相继散场,只余几人在默默地收拾。
      红色的印花地毯上,偶尔飘动着几瓣细小的花瓣,像羽毛般轻盈,大红的、粉白的、紫色的、鹅黄的,在夜风中微颤。那冰冷的香气混杂了醉人的酒香,隐隐约约浮动,像长满坟头的野花的气息。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清明节跟大人们去坟地祭祖扫墓时,就见到许多那样的野花,它们在我印象里,一直存留至今。而现在,我和徐行路过琉璃大厅,穿过一条条长廊。
      “他们真的在那里吗?”我有些疑惑地跟在徐行后面。
      “沙朗不敢骗我。”她信心满满地说。
      风势稍歇,大雪已累积了厚厚一层,靴子踩上去咔嚓作响,交织混杂,在浓夜里发出奇怪的声响。
      我们穿过内庭,一路上并没有遇见太多人,尤其是霍家人。东边是一排茂密的松树,巨大的伞盖遮盖了树后的景色,阴影一片。穿过去,可以见到一个小教堂,它锋利的尖顶如长刺穿破夜幕,凝望着不远处的一尊耶稣圣像。
      我们走进了教堂。
      “霍勋竟把它建造得,就像是托兰卡维尔家族的城堡一样壮观。”徐行在前面走得有些快,“他和沙朗一样,都热爱西方文化。”
      我没有搭话,一路上都在暗暗观察周遭的景色,就和我来时一样。我早已确信霍勋对西方文化的推崇,只是不曾想到,他这推崇已经变成了执迷。印花玻璃窗透着暗淡的灯光,繁复华丽,墙壁上的浮雕就像卡拉瓦乔笔下苍白的天使,教堂内的一切都典雅古朴,充满了古哥特神秘主义的宁谧。我们目标明确地上了小楼梯,来到露天的被大雪覆盖的天台,边缘正中央处竖立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巨像。
      巨像下,蜷缩着一个人,他双手抱膝,头几乎埋进了膝盖,瑟瑟发抖。雪落了他满头满肩,他似是受了惊吓般,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低吼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在他旁边不远处,是一个老人,身形佝偻,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从头到脚,浑身都裹在厚厚的白袍下,只露出一双深陷眼窝的异常湛亮的眼睛,仿佛这白色寂夜间唯一的明亮耀眼,直刺得我五脏六腑都撕裂般疼痛。卫朗站在白袍人对面,他手里还握着一只鲜红的保加利亚玫瑰。
      雪地里,隐隐约约看得见红色的痕迹、黑色布料,仿佛有什么被埋在了那里面。血腥气在冷风中似有若无地流动,游丝般微弱,但挥散不去。
      “别再反抗了,夜行人,你现在就像只困兽。”卫朗笔挺地立在积雪里,黑色的礼服,苍白的面庞,微蜷的头发,还有手里那只诡异的盛开的红玫瑰,都像琉璃球一样美丽,定格在了我的印象里。
      “你们会受到惩罚的。”白袍人用一种轻松得有些奇怪的口气说道。“就像这场大雪掩埋万物。”
      “总会有雪过天晴的时候。”卫朗走近白袍人,俯身将玫瑰插到他的衣襟间,低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那是保加利亚语‘安息’的意思。”徐行向我解释道。
      老人也回了一句保加利亚语,徐行解释道:“他说,‘我已见过大执事古史,他会将你们一个一个带进坟墓,灵魂得不到安息。’古史是六大执事之一,夜行人信奉他们是上帝的使者,职责是消灭魔鬼。”
      这时,从一旁的花架后,忽然走出一个人,正是霍莲。她披着黑色的沾雪花的斗篷,手里握着一柄短刃,一瘸一拐地,大步朝巨像走去,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忽然,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跌倒。远远看过去,那雪里竟似乎、似乎是埋着一个白袍人。
      霍莲大声叫道:“夜行人,你不守信诺!”
      “夜行人的职责是为了消灭那些残次品,而不是保护你和你的家人。”白袍人嘲讽地瞥了眼霍莲,朝巨像走去,他苍老的手伸出白袍,一把将蜷缩在雪地的男孩提起来。“你不能够这样胆小,白兰德。站好了!”
      这时,那被训斥的胖胖的少年终于抬起了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他的脸冻得发紫,双眼也没有什么神采,双唇打颤:“我、我该怎么做?”
      “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一样,拿起你的匕首,刺向魔鬼的心脏。”白袍人像是承受不了那力气一样,双手放开白兰德,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他白色的头巾、袍子、靴子都和天地间的雪化为一色,他在黑暗里就像一个会移动的雪人。大家都看着他,他转过身朝我和徐行所在的地方走来。
      “杀了她,她是异人!”霍莲手指着徐行吼道。
      白袍人没有为她停留,走过她身边时只叹了口气,继续朝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霍莲像个疯子一样大叫一声,朝一个被撞翻的花架奔去,跪倒在血迹斑斑的雪地里翻找着什么。而卫朗过去制止她。
      雪还在下着,很小很小,像雪霰子,被风吹得乱舞。衣袍猎猎作响,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既寒冷且疲惫。
      白袍人看向徐行:“我一个人杀不了你。”
      “还算有自知之明。”徐行挑唇一笑。
      “但你也得意不了多久,因为执事人要来了。”白袍人目光平静,眼睛里蒙了一层浅红色的阴翳,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其中好像有个人名,“谢理。”话音刚落,徐行的神色骤然变得惨白无色,她好像对这两个字感到特别地紧张,甚而是惧怕。她的异样稍纵即逝,很难让人捕捉到,所以很快她就恢复如常。
      “谢理是谁?”我握紧了匕首。
      白袍人诡异的眸子里沉淀着奇异的冷光,这时我好像又看见了在暗室里的那一幕,他们眼里流露出近乎震惊的情绪,使我害怕。我咬牙盯着眼前的白袍人,脑海中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就是他……杀死了易玄。
      蓦地,一声尖叫声响起,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循声望去,只见霍莲向后跌去,一把带血的匕首抛向半空,刹那间,又被卫朗轻巧地接住,拿在手里擦拭。而霍莲跌坐在雪地里,露出黑色斗篷下沾血的毛衣、长裤。她冲着卫朗大叫大骂,骂他无赖,要他将匕首还给她。她的双颊红得不正常。
      卫朗握着匕首,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相信我,这匕首对你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说完,他吹了吹匕首上的雪,拿着它朝我们走来:“物归原主。”这时,我才看见那匕首柄的一面镶嵌着泪珠宝石。
      我握住匕首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那微蓝色的光芒像盛夏星辰般璀璨,仿佛是它使我如此。忽然,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地,白袍人向前一顷,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退去,被徐行的手臂拦住。这时,白袍人从袖袍里掏出一枚印着飞鸟图腾的银质徽章,双手奉上,姿势虔诚得让人毛骨悚然。
      “你、你干什么?”我惊愕地望向白袍人。
      卫朗也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和徐行相视一眼,须臾,又心领神会般,皆露出一个奇怪的笑,而霍莲则大叫着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盘发散乱,像个疯子一样冲白兰德跑去:“你快去阻止他们,快去!”白兰德愣在原地发抖,没有反抗也没有听从。霍莲崩溃地伏在他肩上痛哭。
      白袍人微垂着头,嘴里念出我听不懂的话语,又将徽章收回。我想起了几个小时以前的场景,他在离开暗室时对我说的话,那时的他,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层血色的雾霭,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会来找你。
      “什么意思?”我看向跪在面前双手叠加的白袍人,又向徐行、卫朗询视。但他们都摇头表示不知。
      这时,白袍人抬起头看向我,他那双眼睛逐渐失去光泽,慢慢暗淡:“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如果你还承认你是你父母所生的孩子,就和夜行人一起,和我们一起,将匕首刺向魔鬼的心脏。”说完,他绝望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指向徐行、卫朗,哀声说道:“要杀了他们这些魔鬼。”
      “这和我父母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头皮发麻地叫道。
      “我……能说什么呢?”白袍人绝望地看向我,就像在呜咽,他向后退去,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抖动,仿佛随时会倒地不起,“一个夜行人,一个时间的囚徒,行尸走肉,能告诉你什么呢?”
      “不,你能告诉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承认我是我父母所生的孩子’?什么是‘和夜行人一起,和你们一起’,这些到底是为什么?”我朝他逼近,他继续朝后退,就好像在惧怕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呜咽道。
      徐行拦住我,沉声道:“他们害死了易玄。”她说完又松开手,目光移开,不知道看向哪里。我知道她在提醒我。是的,是仇恨,从我走上天台看见白袍人的那一刻起,它就在蠢蠢欲动。
      这时,白袍人已经退到了巨像旁,雪地的边缘。他像一株悬崖边即将被风刮走的小草一样迎风摇摆。他停住了步子,看了眼身后的黑渊,又看向高高的耶稣十字像。受难的圣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微垂着头颅,神情却像睡着了一般安宁静谧。白袍人目光迷茫而地看向那圣像,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呜声。
      他红了眼睛,绝望的泪水溢出,朝着圣像:“我们都是可怜的虫蚁,只有你一个人才是高大的。”
      说完,他张开双臂,向后仰去。
      一声闷响。
      “不!”霍莲大叫一声,无神地望着白袍人坠落的虚空。她的斗篷被风鼓动,发出猎猎声响,像一只被缚的候鸟垂死挣扎。
      我听见徐行一声浅极的低语:“你的偶像消散在尘埃中,这足以证明神的尘埃比你的偶像还伟大。”
      随后,万籁俱寂。
      雪地边缘,静静地躺着那支从白色衣襟间掉落下的红玫瑰,而它的主人,已躺在了黑渊深处。
      我还握着那只嵌兰烬泪珠的匕首,木然地站在原地。其实我是不敢真的用这杀死易玄的匕首去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吧?我在心里问我自己。但我知道,已经没有答案了。我感到异常痛苦,因为易玄,也因为我自己。
      雪停了,冷风刮骨。
      “他死了,他死了。”白兰德精神崩溃般后知后觉地大叫了两声,并疯狂地朝楼梯口奔了过去。他看上去承受过多。
      我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半空,看着天台边缘,忍不住往后退,仿佛那前面正有一股黑暗的力量再拽拉着我,想将我也抛下去。
      卫朗看向徐行:“今夜的雪,将埋葬十二夜行人的尸体,你满不满意?”
      徐行冷艳绝伦地抚向卫朗的面颊,专注地看着他笑道:“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作为酬劳。”
      卫朗拿开她的手,微微笑道:“那么再见,徐行。”
      “你杀了夜行人,红社是不会放过你的,不考虑留在我身边吗?”徐行看向他离开的背影。
      “我杀的夜行人可不只这些。”
      卫朗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徐行朝霍莲走去,笑得要多邪恶有多邪恶,要多张狂有多张狂:“夜行人是红社带来对付我的,可你在害怕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们一直想拉拢易玄,还有其他的异人,甚至于修隐会。你们做足一切功夫,专门来对付我。”
      “你、你不要过来。”霍莲随着徐行的逼近,向后退,被自己绊倒在地。
      “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徐行已经走到了霍莲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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