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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云(9)
百货公司。
王天风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他想买只更大一点的玩具熊送给出院回家的妞妞。
一个年轻人急匆匆下楼,与王天风擦肩而过。
王天风敏捷地抓住伸向他大衣内袋的手,“年轻人,有些事做不得。”
年轻小偷显出慌张神色。他没料到面前的阔佬儿身手了得,自己居然被抓了现行。
两人紧挨着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
“你想怎样。”小偷佯装凶狠壮着胆子问。
“只是想劝你,偷我没什么,但千万别偷别人的救命钱。”王天风扬着眉,蔑视地松开小偷的手。
小偷一个趔趄险些摔在楼梯上,灰溜溜逃出百货公司,在巷子拐角处与山崎手下接头,“那人身手相当好,一个生意人能有这样的身手?”
山崎的手下看着不远处的王天风抱着一只大玩具熊出了百货商店,朝着几步外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王天风家
妞妞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小跑着奔过去。
“叔叔。”妞妞扑向王天风。
王天风放下玩具熊,单膝跪在地上,抱起妞妞,“胳膊还没好呢,不要这么乱跑,妞妞不乖。叔叔生气了。”
妞妞在他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被这一亲逗得咯咯笑起来,另一只手拎上玩具熊进了客厅。”
白露接过玩具熊摆在沙发上,“都不见你给我买一只这么大的熊。”
王天风逗着妞妞,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个圈,“孩子的醋也吃啊。”
“就吃,就吃。”白露撒娇似的说着。
“好好好,明天就给你买个更大的。”王天风边说边单臂将白露揽到怀里,“妞妞你看,阿姨总是生气,”
“去你的,谁是阿姨,人家才多大,妞妞乖,叫姐姐。”
“妞妞最乖了,姐姐不乖。”妞妞嘟着小嘴稚气摇摇着头。
王天风被妞妞的萌态逗笑了。
白露双臂紧搂在他腰间,偎在他怀里。
突然一丝疼痛,他皱了皱眉。
“妞妞乖,姐姐抱好不好,叔叔和妞妞一样也受过伤。”白露伸手接过她,“咱们和熊熊玩。”
王天风揉了揉肩膀,温情地看着白露和妞妞,纷纭的念头却涌上心头。
眼下这个年,恐怕是最后一个平安年了,想到这里,他脸上一片愁云,拉过白露,“你和妞妞得离开上海。”
“不,我留下来帮你。”
“你离开,我就安心了,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我不走。”
“你哥哥在上海。”
“我和那个汉奸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没花过他们一分钱,以后也不想用他们的臭钱。”白露竭力忍着怒气。
“没人让你回那个家。你还回中央侍从室秘书处。你在杨立仁身边不会有危险。我放心。”
白露听出了王天风的意思,“上海就要打仗了。”
“何止上海,到时南京恐怕也危险。你跟着中央机关,还能多些安全系数。另外,你要时刻注意秘书处的可疑人员。”
“那妞妞呢?”
“到了南京,我会把她交给孙夫人。威尔逊那儿怎么样。”
“他没事,在家里,有我们的人保护。叶煦姐来过电话,问妞妞的情况,因为威尔逊没去上班,她忙的走不开。”
虹口区居酒屋。
白嘉笙满脸堆笑殷勤地领着王天风进了居酒屋最大的一间个室。
安倍正判起身上前。
“这位是安倍正判先生。”白嘉笙介绍着。
安倍和善地伸出右手,“久闻黄老板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仪表不凡。”
王天风微笑着与安倍握了握手,随着安倍落座。
“不知安倍先生请我来有何要事。”
“如果没记错,黄老板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安倍突然改说了日语。
王天风意识到安倍一定仔细查过他底细,也不避讳,直接用日语回答说,“安倍先生的消息真是灵通。”
“黄老板的日语非常地道。”安倍夸赞着,“我都要以为您是一位东京来的故人了。”
“过奖了。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爽快,我就直说了,希望您帮忙在上海为白桑的生意搭一条路。”
王天风明白安倍想在上海鸦片行里重新站住脚,“上海不是我黄某人一个人的,这件事,安倍先生应该先找我大哥金云林商量,而不是私下来找我。”
“那就烦劳黄老板为我引荐了。”
“好说,好说。”王天风冷冷地应付着,心里安倍真会装蒜。他明明早已见过金云林,要是今天自己答应了,他必将去金云林那里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分而治之这招太明显了。
今日的场面算是宣誓实力,旗鼓相当的对手碰个面,句句客套,内里却满是火药味。
饭没吃多久,礼节性地喝了几杯,王天风便告辞出来。
“这个人真是过分,就这样半途离席。”白嘉笙抱怨着。
“我倒觉得他很有意思。”安倍话里有话,一副乐得迎接挑战的自负神情。
王天风离开安倍的酒局,真奔老正兴酒楼。
一进门,便见波波夫站在曾子华身旁。
“老师,怎么白俄人也来了。”郭骑云站在王天风身后小声问着。
“他们是来要我还人情的。”
“不是给了他们一箱子大洋吗?”
“年轻人,那些钱只是用来打点他手下人的。你真的以为这点钱就能买通波波夫。他要的不止这些。”说罢,王天风满面春风的迎了过去。
一番客套后,各自落座,波波夫说出了来意。他要王天风购买一批军火。
王天风爽快答应了,与波波夫各自干了一碗伏特加。
曾子华在一旁看着王天风与俄国人一碗一碗拼着酒,头上冒了冷汗。
酒过三巡,波波夫红着脸走凑近了,“黄老板够朋友,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见。”
王天风端起碗与波波夫碰了碰,一口干了,转向曾子华,“曾兄,这交给你了,咱们改日再叙。”
曾子华上前,按照帮会礼节与王天风抱拳一揖作别。
车开出没多久,王天风便觉胃里翻江倒海,口腔里只有伏特加的辛辣。
郭骑云扶着他下车,看着他痛苦呕吐,心中替他难受,“老师,您不能再这样了。”
“你也该历练历练了。波波夫的事交给你了,有信心吗?”
“有,您放心。”
“老毛子太能喝了。这衣服不能穿了,先送我回家。”王天风扶着车门坐进车里。
安倍办公室。
工作人员递给安倍一份文件。
“混蛋,长州藩的土人。”他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奔到办公桌旁拿起电话,示意工作人员出去。
电话那头还未及开口,安倍便怒喝道,“山崎,你立刻让你的人回来。我不允许你动黄庭轩。”
“既定的策略是扶植金云林,这个姓黄的很碍事。”电话那头的山崎漫不经心地解释着,全然不理会盛怒之下的安倍。
“你给我命令他们住手。你真以为占领上海后,就凭那些地痞流氓能稳住局面?”
山崎早已得到消息王天风杀了吸血鬼伊凡,一副不以为然神情继续说,“你放心,这件事栽在白俄人的头上天*衣无缝。”
“没有黄庭轩这样的人,你别妄想能稳住上海。”安倍提高了嗓门。
“别跟我吼,不同意,你写报告上去啊,再说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山崎建二幸灾乐祸地挂断了电话。
怒不可遏的安倍将办公桌上的物品一股脑推到了地上。
王天风一身酒气晃进了客厅,妞妞正跪在地毯上抱着玩具熊。
他上楼洗了澡,回到楼下时被妞妞的玩具车绊了一脚。他拾起玩具车趴到妞妞身旁,宠溺地亲了亲她额头,“妞妞怎么还不睡呢,不是乖孩子。”
“妞妞要等叔叔。”说完,小姑娘依偎着他,撒娇地哀求,“我要骑大马。”
“好,骑大马。”王天风伏在地板上,妞妞骑在他背上,抓着他衣领,一脸认真,“马儿快跑,马儿快跑。”
王天风听话的驼着小姑娘在地板上转着圈。
“妞妞要听故事。”妞妞玩得正高兴,兴高采烈地拽着王天风头发。
“妞妞不拽叔叔头发。”他疼地咧了咧嘴。
白露走过来抱起孩子放在沙发上,数落起王天风,“都要玩疯了,你不累啊,躺一会吧。”
“再和她玩一会儿。”王天风起身,坐在妞妞身旁。
妞妞拉着他的手,“叔叔的手好凉,叔叔冷吗?”说着,她爬到她他腿上,搂紧他脖子。
王天风怜爱地抚了抚妞妞的额头。这柔弱单纯的小生命驱散了他内心的阴霾,唤起了他全部的保护欲。
余光里几个人影翻过花园里的柏树墙,枪声瞬间回荡在夜空里,子弹雨点般穿破玻璃,打在王天风周围,打碎茶几上的玻璃杯和边桌上的瓷器台灯。飞溅起的地板木屑夹杂着纷飞的玻璃碴划伤王天风的胳膊。他本能的护住妞妞,努力匍匐着向墙角爬去。
白露朝着王天风的方向扔过一支枪,放低身体匍匐着拼命拽过妞妞。
王天风伏在地上,借着一支五斗橱的掩护,朝着花园里的敌人射击。
郭骑云带着人远远地从花园另一侧包抄过来。
几个黑影见势不妙,匆匆翻墙逃离。
“去开车。”王天风朝着花园里的郭骑云大吼,转身抱起妞妞冲出客厅。
上了车,他才真正看清妞妞的伤情。
他用力捂着伤口,殷红的鲜血依旧从他指缝见汩汩冒出来,浸润了妞妞白色的公主裙。
“再快点。”王天风歇斯底里怒吼着。
郭骑云将油门踩到底,车怒吼着窜向前方。
“叔叔。”妞妞痛苦的小脸埋在王天风怀里。
“妞妞不怕,有叔叔在。我求你了,老天爷,用我的命换她的,求你了,求你了。”王天风喃喃自语。自责、内疚、愤恨在一遍遍腕割着他的心。
郭骑云擦了擦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拐过一道急弯。
妞妞恐惧痛苦的眼神投射在王天风的瞳仁里。她努力伸起胳膊,擦着他眼角的泪水,“叔叔不哭。”
最后那眼神渐渐地黯淡了,因疼痛而紧绷的小小身躯也渐渐放松下来。
汽车戛然停在医院前。
妞妞的小手无力地垂着。
王天风抱着她,怔怔地看着前方。
叶煦带着护士冲了过来。
孩子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生气。
“她已经不在了。”叶煦忍着泪,试图将妞妞抱出车外。
王天风死死抱着不放,脚下已是一片血泊。
“她已经不在了,黄庭轩你听见没有。”叶煦再次尝试抱出妞妞。
王天风没听见,他紧紧抱着妞妞。
叶煦开了另一侧车门,强行抱过孩子,交给车外的郭骑云。
王天风如一具行尸走肉,呆呆地下车,再坐进驾驶座,开车扬长而去。
华懋饭店。
“大哥,王天风家被袭击了。”阿诚疾步走进明楼的房间。
明楼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没事,但妞妞,”
不及阿诚说完,明楼已经奔出了门。他太了解这位挚友了,对此刻他所承受的巨大悲怆感同身受。他担心他做傻事,可却不能深夜奔到他家中去宽慰他,心中暗暗期待王天风会去恒丰里等他。
明楼去了恒丰里洋房,发现王天风不在,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乱如麻。
“我们究竟在做什么?这样对吗?”王天风的声音回荡在明楼耳畔,他凝望着黑暗中的客厅,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说给王天风的话产生了怀疑。
“bad for the greater good?”明楼喃喃自语着,内心矛盾挣扎。善恶黑白到底该是怎样的界限?对于这样的命题,谁又能给出正确的答案?他叹了口气,坐进沙发里,手掌抚过王天风那晚坐过的位置,内心默默地祈祷着王天风能迈过心里的坎。
发生在法租界的这场枪战惊动的绝不仅仅是明楼。
同样住在法租界的南京中央银行襄理崔中石此刻也接到了消息。他原本计划通过明楼介绍的孟文禄与这位黄老板见面。此事一出,事情不知道要拖到何时,转运上海分行黄金的事变得更加棘手了。
孟府客厅里的孟文禄同样为这个坏消息烦恼着,在自家的豪华起居室里来回踱着步。孟家的兵工厂必须转移,绝不能留给日本人,而最能帮他的可靠人选现在却出了事。事情难办了。难道真要炸毁全部工厂?他不甘心。
一辆轿车在漆黑的夜里疾驰着冲过祥生公司大门,戛然停在楼前。
王天风穿着血染的衬衣下了车,奔进祥生公司大楼,来到地下室,站在赵强面前。
“怎么,劣等人,我的战友们给你上了一课吗?” 赵强轻蔑地抬眼瞟了瞟王天风,直接改用日语嘲笑着。
“你终于承认了,小日本。”王天风狞笑着。
“你绝不会放了我,我也绝不会招供。今晚你我之间来个了断吧,来啊。”赵强意图激怒王天风杀了自己。
几步外墙角处,铁链锁着的大烟鬼被这声厉喝惊得一哆嗦。他缩了缩生满冻疮的肮脏双脚,窝在墙角里战战兢兢看着两个浑身血迹的男人扭打在一起。在他看来,眼前这一幕并没有比烟馆外的混混斗殴精彩多少。除了钱财和大烟膏,他不晓得这世界哪来那么多无缘无故的仇恨,与众多麻木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中国人一样,他的心里装不下那些家国大义的大道理,只要能活下去,能有大烟抽,什么都可以做。既不在乎城头变幻大王旗,也不在乎外敌屠戮的屈辱。他不单是眼前这一场格斗的看客,也是烽烟既起的中国大地上即将展开的殊死角逐的旁观者,然而历史的车轮总是会最先一步无情的碾压过这些麻木而弱小的看客们,使他们成为这场巨大浩劫的第一批牺牲品。
“老子给你个了断。” 王天风松开了绑缚着的赵强,“在西安,你是用这只手杀齐大勺的吗?”抓起赵强仅剩两根手指的手掌。
一阵清脆的咔嚓声。
赵强的手腕被掰断了。他惨叫着,咒骂着,吼着“不公平”
“公平?侵略者突然想讨论公平了?”王天风阴涔涔地讥讽反问,对着赵强的面部狠狠一拳。
赵强眼角淌着血,折断的鼻梁骨塌陷下去,从触目惊心的伤口里冒着血。毒瘾发作和巨大疼痛使他浑身颤抖冷汗连连,拖着那只废手瘫在湿冷的地板上,“你是当年那个剑道四段的中国学生。”
王天风心中一惊,猛地拎起他,“还有谁?你们还有多少人?”
“有种杀了我啊,懦夫。”赵强挣扎吼道。
渐渐冷静下来的王天风不理会他的挑衅,查看了下正在流血的手,而后拿着那针吗啡走近大烟鬼,厌弃地说,“好看吗刚才?”又踢了大烟鬼一脚,“想试试这个?”
大烟鬼疯狂点着头,像只饿极了的丧家犬,瞪着双眼紧盯着王天风手里的注射器。
地下室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郭骑云在门口停住了。他是来领罪的。他觉得是自己疏于防范才会有今天的恶果。
王天风站起身朝郭骑云一摆手,阻止他开口。
大烟鬼依然贪婪地盯着王天风手里的注射器。
“这东西,种荷花。”
话一出口,王天风又迟疑了。他鄙视面前的烟鬼,可正是自己这样的人,用鸦片创造了无数形容枯槁的废人,把这个贫弱的民族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内疚自责,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怜悯。但理智告诉他,这个人必须死。他转身将注射器里的吗啡全部注射进大烟鬼的身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想要大烟鬼在死前能如愿?这是对他所从事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肮脏交易的忏悔?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他觉得一阵心跳气紧,回到办公室,栽进会客沙发里沉沉睡去。
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中央银行襄理崔中石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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