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关于妖帝重无邪为何常住于释妖墟境，妖族间有一个流传百年的说法。
　　他本是山木精怪所化，虽然数万年前就修得了人身，却是忽男忽女，雌雄莫辩。自从化出了这释妖墟境，众妖总算不用如老鼠过街一般存活于世间。世间妖邪纷纷趋而从之，无不为他的容貌所倾倒，为他的铁腕所震慑，一时之间，万妖归心。
　　却说三四百年前不知从哪里跑来个懵里懵懂的小仙，说是想收了妖帝为民除害。本来应该是痴人说梦，哪知那小仙手中有个厉害的上古神器，妖帝一时不慎，竟被他制住。不过妖帝妖力滔天，即使被制住，小仙也奈何他不得。反而是连着一个时辰不敢松懈地催动神器，把这小仙自己累得精疲力尽，昏厥在地。
　　妖帝脱困出来，本打算一抬手就把他拍个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却不想天界第一战神东凌上仙银烙执剑来救。他即不全力护住神器，也不穷追猛打，反而分外小心翼翼，只一心要抢回妖帝手中的小仙。
　　妖帝何等聪慧，万年来他与东凌上仙对决无数次，兵法术法，奇门遁甲，占不了半分便宜。一念起，自然不再恋战，携了这小仙退回释妖墟境。
　　妖帝本来只是想拿捏住银烙的把柄，却意外发现这小仙本身就是份大礼——只要他一盏精血，对妖族来说就是起死肉骨的圣药。而据传这小仙的元丹，更是妖族至宝，只要能被妖帝食下，三界中再无敌手。
　　手刃一个小仙人，对妖帝来说自然是小事一桩，却不知为何，拖了接近两年才毁了这小仙的原身，取出元丹。
　　因为那桃木仙本是男身，摄入元丹后，妖帝也就随他定了男身。只可惜那狡猾的银烙在这小仙身上竟然设的是陷阱，妖帝虽然食了元丹，妖力大增，但只要出了这释妖墟境，就只能使出一半的妖力，战力反而不如从前。
　　后来，妖帝得知银烙遭受天劫时不慎受伤，避到昆仑之巅将息。为了抓住这万载难逢的机会，他亲身到毕月池与之决战。这一战自然是风云汇聚，日月无光，天地变色，星河倒流。最后妖帝险胜，折杀了天界第一战神东凌上仙，只是自己也受了重伤，在释妖墟境修养了数百年。
　　如今妖力逐渐恢复，不日就可重现世间。
　　释妖墟境中的一树枯枝下，一只老妖盘腿而坐，正说得口若悬河，几只小妖或坐或趴，将他围在中间，听得津津有味。
　　晏璧月轻纱蒙面，一袭白衣宛如月中仙子。她立在远处听了半晌，这才飘然而去。今日墟门设在了启琅镇东头竹林中的一颗晨露之中，虽然离沧微元辰近，但不过开放数个时辰，倒是难得地隐匿。那日头上了三竿，照得水珠儿蒸发，便是进不来也出不去了。总得等到明日三更后，露水重新凝结，墟门才能重开。虽不甚便利，倒也不失为遁形的上策。
　　重无邪冒险将墟门设在此处，自然是为了那陆白。
　　晏璧月不能再释妖墟境中久留，本来时间紧迫，听到那些妖怪们提到妖帝重无邪，纵然是熟知的桥段，还是忍不住停驻听了半晌。她喜欢听别人带着崇拜说着那个曾经妖力滔天，如果卧薪尝胆的他，正因为谬误颇多，反而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像就不再是自己追赶仰望了数百年的那个背影。
　　“尊上在等你。”一只墨色冠鸦落在她肩头：“今日，他心情甚好。”
　　“哦……”晏璧月轻轻应了一声。
　　墨鸦在翅膀下擦擦喙尖，“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跟他要些奖赏。”
　　奖赏？哈，她想要的奖赏，他给不起。
　　依旧是寒气彻骨的玄色台阶，晏璧月盈盈拜下：“属下月姬，拜见尊上。”
　　闲适的嗓音响起：“月姬，进来说话。”宏大的殿门缓缓开启，一线润红暖光倾泻而出，她全身沐浴其间，终觉得有些回暖。
　　一个青衣短衫的少年双眼紧闭，离地三尺悬浮在大殿中央。重无邪负手而立，暗红长发流泻而下，在阴火石的绯色光芒下显得分外华丽。他转过身来，艳丽倨傲的长眼里笼着一丝如烟似雾的笑意，眸色意外地摄人心魄。
　　“尊上……”晏璧月低头一拜。
　　“月姬，这次你做得很好。”
　　“也多亏了尊上派了散灭、陌杀、影墨三人相助，要不这计划也难以完成。”
　　“他们不过是御使了数百妖物，哪比得上你从头到尾策划得一丝遗漏，终是骗得暮云落用天机镜助我探出来这人的真身。”重无邪一双美目看向她，赞赏有加。
　　“恭贺尊上寻回这一魂一魄。”她嘴上这么说，声音听起来却淡然至极，竟无一丝真心恭贺的意思。
　　“月姬，你还有何种忧虑？”重无邪问道。
　　她勉强敛了心神，恭敬地回答：“数百年前尊上重伤，自昏睡中醒来之时，就问过月姬为何妖力折损过半。尊上还记得月姬倒是如何回答？”
　　“你说本尊同银烙决战后被神器天机镜所伤，遗失了三魂七魄中的觉魂和精魄，只要寻得它，自然就会恢复妖力。
　　“不错。”晏璧月面色越发苍白，“尊上自然知道，万物均有魂魄，我族类只要修成人身，也必然修成三魂七魄，阴阳相辅，常驻妖身。觉魂主元精，精魄主幽情……”
　　“又如何？”
　　“尊上失了这一魂一魄，虽然妖力受损，但心中苍茫如天地日月，绝情绝心，无欲无念，未必……”晏璧月一咬牙：“未必不是一桩幸事。”
　　重无邪笑意更盛：“月姬不是一直盼着本尊心中能存下一缕情丝？怎的今日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双墨色眸子微微眯起，越发深邃起来。
　　晏璧月道：“月姬为情所困，深受其苦，当然不期望尊上也尝到这样的滋味。”
　　“听你这样说，倒是本尊先前已经情之所系，心有羁绊？”他看了一眼悬浮的陆白，狷狂地哈哈一笑：“莫非就是那年仅七岁的苏柳陌？”
　　“这个……”晏璧月回：“月姬倒是不知。只是这情之一字，无论神仙妖邪凡人，只要动了心，个个难逃一劫。往往等发觉过来，早已是泥沼深陷，无法自拔了。”
　　重无邪只当她心中怨怼，走过去挚起她的下颌来，只觉指尖摩挲到粗糙的伤痕。面纱之上眸子中水色荡漾，额间莹白滑腻，描着绯色花钿。见她黑白分明的丹凤眼中只映着自己的倒影，心中倒是升起一丝怜惜，说道：“你这伤也该治一治了。影墨不是说已经为你寻得了还颜露，怎的不用？”
　　“尊上没有原谅月姬，自然不敢擅自恢复了容貌。”
　　“你句句都指着本尊的不是，就只有你有这样的胆子。”重无邪话虽说得重，语气倒并不是生气的样子。
　　“属下不敢。”晏璧月一拜在地。
　　“狐族最是珍惜容貌，你倒是顶着整张脸过了七年。”他倒不言语，下颌一点，晏璧月被怪力一扶，直僵僵地站了起来。
　　她答道：“月姬七年也见不了尊上几次，纵然再美，也不过白白辜负了这容貌。”
　　重无邪回身缓缓走到兀自沉睡的陆白身旁，探出一只手抚上少年的脸颊，冷声道：“月姬，你该知道本尊眼中不见色相，无美无丑。对本尊来说只有有用无用之说。你心思慎密，足智多谋，自然是得力的属下。不可为了这一点情思，误了本尊的大事。”
　　晏璧月知道他口中的大事，自然是恢复妖力，一统三界。百年来她唤出上千妖众散落人间，害去的性命无数，迄今仍不见银烙现身来剿灭自己，只剩了那些一干仙将，并着仙门弟子疲于奔波，四处救火。想那天界战神东凌上仙，如今已是生死未知，无力守护这泱泱众生了。自然是重无邪的大好时机。
　　这十几年自己有了其他的重要事务，将溯凛山的事物交给影墨处理，倒也是搅得这世间如一滩浑水。但作乱在外，没有重无邪的统领，大妖间彼此不信任，各行其是，次次被那仙门弟子个个击破，成不了大气候。特别是沧微元辰仙君暮云落，一把墨辞出神入化，翻天覆地，一手指诀变化莫测，腾蛟起凤，在他手上不知折了多少千年老妖。只有妖帝重无邪恢复妖力统战世间众妖，才能万心归一，踏遍三界。
　　不过，当他收复了这一魂一魄之后，自然会知晓这世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运筹帷幄，费尽心机。只是不知在这艰难抉择中，他最终的决定，是否和数百年前一样？
　　想到此处，晏璧月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瞒了他这么多事，又亲手杀了她数次，大约到时自己早给他一把九转火烧成灰烬，他如何选择又干自己何事？
　　“属下明白。”她应道。好在重无邪背身而立，正看着陆白，倒是没注意到自己神思不属。
　　“月姬，除了天机镜之外，可还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助我收回这一魂一魄？”重无邪看着陆白沉睡的脸庞，头也不回地问。不知为何，看着这人，心中竟荡起一丝厌恶之感。
　　她沉吟一晌，答道：“别无他法。”
　　“杀了他又如何？”
　　“这人自然会再次堕入轮回，尊上的觉魂精魄却会飘散人间，直到寻到下一个宿主，有了实体，尊上才能再寻着它。当然是相当不易了。”
　　重无邪点点头：“四百年才寻得这魂魄，来之不易。天机镜本是元辰至宝，当年又被银烙下了术法，妖族碰不得，盗取自然是难事。我等了数百年，也不差这一分半点。你且好好利用苏柳陌，看是否有机会。”
　　“属下明白。还有幽奎……”
　　“我已经派出陌杀去冥界了，不用记挂。”
　　“冥王生仲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担心陌杀拿不到幽奎。”
　　“我只是让陌杀去探一探，如若不行，本尊也可以去走一遭。”
　　“尊上……万万不可。”晏璧月心头蓦然一紧，看他淡然而笑的样子，不禁惊心。妖怪的传说诸多谬误，其中一处，就是这妖帝重无邪如若跨出这释妖墟境，妖力并不会减半。只是，只要他一到人世间，不出一刻，就宛如将心肝脾肺至于滚油之中，反复煎炸，其中痛楚常人无法撑过须弥。遇上任何一个上仙，或者是沧微元辰仙君暮云落，重无邪本就因为失了魂魄妖力大损，加上五脏绞痛，自然是打不过的。如果他失手被伏诛，那这释妖墟境必将坍塌，世间妖物再无藏身之所，再无统领之人。
　　“本尊自有分寸。”重无邪知道她心中的担忧，沉声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本尊是不会涉险的。”
　　“那属下……”晏璧月一拜，心中万般不舍，但那晨露怕是要挥散尽了：“告退了。”
　　重无邪微微颔首，看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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