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上庸自然是一如既往的肃穆清净，黑色覆瓦若飞鸱尾，鼓风欲翔的重重宫殿，它仿佛永远都安静伫立在那，悲喜不过纸上故事徒惹嗟叹。

　　魔界对于姬月的到来似乎不以为意，只派了人将她引去朝和殿。她在上庸呆了三年，如何不知道朝和殿不过是座偏殿，用来见些无足轻重的人物，就如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望见华章宫的高耸檐角一样，那重重楼阁浩浩殿堂之后，隐隐露出一角的风铎足够灼痛她眼眸。甚至有风拂过她指尖时，便有个悠长铃响在她心头回荡。

　　“妖后，过了这清和门在拐个弯便到朝和殿了。”前面领路的宫女听见姬月缓了脚步便侧过身来望她，却看见那尊贵冷艳的女子略抬起头目光遥遥落在远方，竟隐隐有些落寞。她便顺着目光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盖过一片的屋顶和无数高啄檐牙，它们如此相似亦如此单调。

　　“嗯，知道了。”姬月知她心里好奇，淡声应了话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时神情端正而稳重，只有那风铎声还在心头盘旋，余音未散。

　　到了朝和殿，引路的宫女告了声便转身退下，留的姬月一人拾级而上。好在总归是熟悉的，又只有这么条康庄大道可走，倒也出不了错。

　　门是开着的，沉冷的风在殿里浩浩荡荡绕了一圈又扑面出来，一股子的凉意。她抬着眼往前看去，却着实惊了一惊。她没指望能劳烦荀修来应付自己，却也没想过来的人会是云锦。

　　云锦向来陪在陶唐宿左右的，姬月很少同她打交道，眼下准备好的措词都没了用，倒是吃了个闷头亏，也只能见招拆招罢了。

　　云锦见她进来，便吩咐立着的侍从退下，踩着婀娜步子靠近了她几分，声音媚得能掐出水来：“云锦这厢拜过妖后了，云锦今儿就不请妖后您就座了，这站有站的好处，越是不自在越能快点结束不是？还望妖后莫见怪。”

　　这倒是新奇事，也不知是不是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姬月挑挑眉并未应话。

　　云锦便自顾接了下去：“我不是拐弯抹角之人，妖后处事雷厉风行想来也不是这种人，那今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冥夜玺本来是在我们魔界好好放着的，怎么就到了妖后手里？”

　　呵，好一个亮堂话！她在魔界那点事云锦怎能不知，这般问她，是逼得自己去说自己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不过姬月也不是面皮薄的人，清了清嗓端的是义正言辞的架势：“喏，冥夜玺原先好好在遗殿放着，又怎么到的魔界？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能不能拿到不全靠的自己本事？”

　　见姬月面色如常云锦倒略有些惊异，姬月以为她是要逼得自己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倒是错怪她了，云锦不过是想她挂念起荀修对她的好，女人嘛，容易心软，若是心一软，那可就落了下风。可没想到姬月这般波澜不惊，全然不顾旧情的样子让得云锦都没了谱，她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继续朝这面下手：“那是自然，妖后的本事云锦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当初尊上一路火急火燎地追出上千里，也没能拦住妖后不是？若换了云锦，早该一剑殒命了，妖后的能耐，云锦确是十分佩服的！”

　　姬月算是听出她话里意思了，和女人交手就是麻烦，说什么不拐弯抹角，可天生的每一句话都弯弯绕绕，九曲回廊都没得这么让人琢磨。可就算明白了她意图，念起当初荀修替她挽发模样，心下还是有了起伏。

　　有了起伏便露了破绽，犹疑与顾念统统便从眼角眉梢流露了出来，就算尽力按捺也藏不干净。云锦瞥了她一眼，却算不上欣喜：“可是妖后再有能耐，也挡不住魔界大军呵。既然全凭各自本事，那甭管使得什么手段，魔界能拿得回这冥夜玺妖后也无话可说不是？”话到此云锦眉眼骤地冷下，语调拔高，强势而冷硬：“你说，你的命值不值个冥夜玺？”

　　姬月此下心态也端正回去了，冷笑声，道：“云统领觉得呢？依姬月看，是不值的。此番姬月本就是戴罪之身，若是葬身魔界怕是长老们高兴还来不及！我命既没了，谁还能追究此事，不过白白让他们得了冥夜玺。冥夜玺只一个，可想当这妖界之主的，前仆后继的哪数得清楚！”

　　“妖后这倒是太看轻自己了，就算你抵不过一个冥夜玺，却也足够让妖界乱上一阵子了。待妖界成了一盘散沙，拿到冥夜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云统领就莫这般恐吓我了，能在仙魔二界的争锋中留存这么多年，妖界哪是能任人鱼肉的！若是魔界逼得太急，指不定妖界转身便投奔仙界去了，冥夜玺落在仙界手里，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话说到这也差不多明了，利弊都抖露出来了，只看价格能不能谈得拢，先前太过强势此番还是服软的比较好，姬月便放柔了声音，“冥夜玺就算在妖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就算冥夜再怎么强悍一人之力也不够让妖界扭转乾坤不是？可仙魔的平衡，可是就差那一点砝码了。冥夜玺留在魔界也带不来什么实际好处，倒不如同我们妖界做笔交易，到时对上仙界也好同仇敌忾。”

　　姬月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云锦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他们的意思也不是要拿回冥夜玺，为的就是从妖界那捞得实际好处，只不过想着尽力换得最大利益罢了。

　　“妖后说的也不无道理，若能借此做成笔交易也是桩美谈，不过就得看妖后你的诚意了。”

　　两人一直就这么一动不动站着谈了这么久，姬月腿都有些麻了，倒真同云锦先前所说，不自在有不自在的好处，她此刻真是只想尽快谈完：“妖界手下两座遗址划予魔界，再奉上青金石万吨，云统领可还满意？”

　　云锦却是自在得很，嘴角挑起抹笑来，道：“五座遗址，两万吨青金石，另外往后五百年内魔族可派十万军队驻扎妖界。”

　　呵，真是狮子大开口。云锦说完姬月已是面色阴沉，她抬手掸了掸肩上莫须有的灰尘，斜睨向云锦：“云统领这是说笑不成？真当我们不敢投靠仙界了？”

　　云锦却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柳眉微微蹙起，烟波冥迷的眼里蕴起了莫名的烦闷，她凉声道：“妖后觉得冥夜玺不值这个价？若不是尊上放你一马，你还有在这讨价还价的资格？往后仙界少不了要对付你们，十万军队驻在妖界当是为了什么，关键时刻总会出兵助你们一把！”

　　“哦？照云统领的话，那若是仙界派兵来了，这十万兵马的调任权就都交给我如何？反正为了妖界好，让姬月指挥不更省心省力！”

　　云锦似乎还在想些什么，心思不知落在哪，只是不凉不热地讽道：“妖后倒是更会说笑了。”

　　见云锦此刻正心不在焉，虽不知为的什么或者是有别的阴谋，姬月还是琢磨着要抓紧机会，便趁热打铁道：“云统领也知道这都是不切实际的，那不如姬月便先退一步，三座遗址，一万两千吨青金石，驻军的事就不谈了，但妖界可免去魔界商队进出的全部税额，同魔界的交易时也让出百分之三的价格。云统领觉得这样可好？”

　　姬月本以为这一来二往还要再来几番，却没想到云锦拢了拢乌黑长发，红唇轻启，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待云锦同尊上商量好，过段时日便将拟好的契文送到妖界，这妖魔盟约也就算立好了。”

　　若能就这样谈拢姬月自然是欣喜的，当下也不再纠缠，客套两句便转身出了大殿，门前候着的宫女忙福了身原路引她回去。

　　一路上还想着同云锦的那番周旋，她最后的收手仓促得很，姬月着实有些措不及防，现在心下也绕着疑云不知魔界此番唱的是哪一出。回去时也就没了来时的心境，埋着头只顾跟着前面宫女步子走。

　　隐隐却听见甬道另一边，隔着高高宫墙的那头传来整齐的“尊上万福”的声音，前头引路的宫女也顿了脚步，侧过身手放在腰间盈盈一拜，完了后同她低声道：“想来尊上在那头，可惜妖后怕是没机缘见了。”

　　姬月微微一笑，面上倒没什么反应，宫女也就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了。却不知姬月耳朵早便竖了起来，听着那沉沉如潭水的嗓音道了句“起来吧”，心里早掀起惊涛骇浪。又听得那人稍稍放柔了的声音道：“安安这是要去哪？”

　　后面的话她便听不太真切了，只模糊听得一个低沉男声同个糯软童声交错在一起，她似乎都能想象出那个玄衣男子蹲下身去，眉眼柔和的模样。他大概还穿着上朝时的衮冕，那繁复的金丝定在闪着耀眼的光，长发也许是用白玉雕螭簪竖起，额前还有些碎发，他若是在笑，也一定只是微微扬起唇角，他笑意向来藏得很深，要往眼底去瞧，才能瞧出几分来。

　　她突然被自己的想象吓住，这些日子她也不止一次想到过荀修，却只是把他当魔尊看，当做难缠的对手看，可如今他就在不远处，她刚吸进的空气里说不定就是他刚刚呼出来的，她方才意识到，她终究没能放下。

　　先前白冥将她魂魄归位，苏裘的记忆也就即将弥散，白冥问她要不要看看苏裘的记忆。她以为三年时间能兴得起什么变化，不过就像话本里的故事至多感慨两声哪能当做真。可事实证明，这就是不一样的，那三年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小情绪，她如今都感同身受。

　　幸好今日面对的是云锦，幸好她没这机缘撞见荀修。隔着这白墙黑瓦能偶然听见他的声音于她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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