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这么多？这是马贼么？这是马蜂吧？”唐翰倚着窗朝下看，又有一波江湖人满身是血的逃回龙门客栈，远处漫起些尘沙雾影，他凭着极佳的目力隐约能看见些人形。那些马贼不敢进龙门客栈范围骚扰，一是因为金湘玉不是普通人，当真镇得住场子，二是因为客栈内毕竟江湖人众多，无论他们是什么来路，总之都不会喜欢马贼。
　　“往常也不见这样多，最近真的是不太平。”
　　“龙门这块什么时候太平过。”程青羽随口道，掩住了窗子，又拉上窗帘，唐翰转过身来瞧着已经被允许坐起来的谢飞白，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程青羽，泛起一个有点说不明白的笑：“你俩自便，我在不方便，这就走了。”
　　他说着出了门，程青羽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一个，只将两手十指相错，活动了一下指节，道：“脱吧。”
　　谢飞白也不扭捏，他在伤中懒得穿万花弟子那身繁复的衣饰，随便披了件衣服，此时挑开搭扣一掀扔在床上，便把赤裸的身体坦荡荡地展现在了程青羽眼前。
　　不算擦碰之类的小伤，这具身体共有六十四处伤疤，刀剑伤三十九处，鞭伤十一处，箭伤八处，毒伤六处，其中至少十处可能致命。程青羽对它们熟悉至极，他知道谢飞白身体上的每一个记号，也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留的，怎么留的，谁留的，他也曾提过要用万花秘制的消痕药物帮他洗去这一身狰狞痕迹，但谢飞白笑着拒绝了：
　　“从前性子浮，做的蠢事太多，留着吧，好歹也算个前车之鉴。”
　　程青羽当然也没有很在乎这件事，但有些伤带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伤口附近的血脉不可能如同正常那样畅通，每过几个月，他就会帮谢飞白舒活筋骨，防止气血淤积。这次因为谢飞白又给自己弄了一道重伤，所以程青羽的脸色格外不好看些。
　　“疼也不准说。”他冷冷道。
　　“不说，不说，哪敢说。”谢飞白咕哝了几个字，老老实实趴了下去，程青羽自从修习万花医术，一双手上的力量几乎可以摧金断玉，带着内力的指掌比铁索都牢靠，谢飞白有次故意喊过一声疼，程青羽翻了个白眼，又给他加了三分力，几乎没把他内脏都按出来。
　　年轻些的万花弟子洗了手，取出个白瓷小瓶倒了一掌心，慢慢温化了涂满整只手，他面无表情地一一弯曲自己的指节，饶是谢飞白这样的人都在心里哆嗦了一下，接着他感受到背脊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药膏被大力地推揉进肌理，程青羽的手修长而苍白，是那种并不太正常的白，在某个角度的阳光下看去，会有些玉石特有的青色，使人觉得这双手里流着的血都是冷的。与谢飞白一样，他们并不具有威胁性的外表下，往往藏着强横而霸道的力量。
　　至少谢飞白已经开始咬着牙忍了，疏通血脉带来的疼痛并不仅仅是机械性的，已经有些壅塞的血脉产生麻痒与刺痛相融的感觉，让人觉得像是被浇了一背腐蚀性的毒药，他的头发被程青羽随意的拂开，大把大把浓腴的黑发将脸埋了进去，谢飞白在自己的发丝中间用余光去看程青羽，明明相识了二十年，却在这一瞬间无法读懂他的表情。
　　他无疑是俊美的，在他们还年少的时候，追求程青羽的人并不比他少，青楼当红的花魁，酒家淳朴的少女，甚至还有高官娇生惯养的千金，程青羽骨中萧然森杀的气息被花枝酒盏掩盖时，并不是现在看上去这样难以亲近，何况谢飞白实在了解他，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沉默木讷的少年。
　　但少年成长为了青年，谢飞白终于看不懂他。
　　大约连程青羽也已经不知道，对着这样一个近在咫尺却永远不会属于他的人，自己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两人最终只得陷入尴尬的沉默，谢飞白无端的觉得愧疚而惶恐，这种感觉来的汹涌突然，让他疏忽了客栈外忽然响起的一丝异动，那是某种庞大的硬物拖过地面的声音，低哑刺耳。
　　唐翰无声无息地从窗户滑了进来，被面具遮去一半的脸上罕见有了着急的神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唇舌不动，用内力传音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红衣教和马贼火并，我给你俩易容。”
　　他说完便取出了工具，两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从袖中滑出，程青羽立刻便无声地给谢飞白披上衣服，自己抽出一条发带将长发挽做一个发髻，唐翰已经在谢飞白脸上点了些膏泥，面具贴上去，再无人认得出那个容貌俊美的万花弟子。
　　准备停当后唐棘和程青羽一前一后从窗户中跳出，谢飞白缓缓坐正，感受着背上仍然作痛的伤口，叹了口气。
　　总以为收养陆明砂之后，自己就再也不会涉足江湖事，再也不会陷入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境地，每逢血脉中天生的不安分蠢蠢欲动时，他便想起万花谷那个等待自己回家的少年。
　　命，总是在有旁人惦念着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珍贵些。
　　只是如今陆明砂，不，维亚里已经离自己而去，几乎是同时，自己就又一次，处在了江湖风波的边际。
　　唐翰和程青羽以为他只会安静地装作一个普通过路人躲过这场风波，却终究不知，自从五年前他们离开龙门，他便已经下了决心。
　　这江湖多少其他事皆可不管不问不在意，唯有红衣教，见之杀之，绝不姑息。
　　他坐在床边缓缓活动着手腕，凝神谛听窗外动静，红衣教和马贼动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两边都是龙门荒漠的地头蛇，有时笑里藏刀的结个谁也不信的盟约，转眼间就可能因为一句话而大打出手，谢飞白并不关心他们为什么火并，他只关心一个人有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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