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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三一章咱们
一九三四年的春天来得晚。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三年。可北方,却是康德元年。日本关东军在吉林长春□□,宣统皇帝重登帝位。
□□依旧忙着围剿赤区,对红军发动总攻。没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命运全掌握在政府和日本人手里。
上海一忽儿风声鹤唳查禁社会科学和文艺书籍,一忽儿又大张旗鼓搞播音歌星的竞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
少数商人悄悄谋划着转移财产去香港或国外,大部分人仍旧是心怀侥幸地持续观望着。
春天的时候九爷病了一场,只是冷暖无常受了风寒,却在医院躺了十来天。大夫说是年纪大,身体的器官都老化了,受不得病痛。傅斟日日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好容易九爷出了院,得了闲,他是终于可以歇下缓一缓劲了,便整日懒懒窝在床上,有时一觉睡到下午。
君先生开始怀疑他是累病了,看看又不像,既不头晕也不发烧,更没有哪里疼痛,便也放了心,由着他春眠不觉晓。
我却会冒着被傅斟臭骂的风险,强行拉他起来一起吃早餐。方法很简单,直接卷走他的被子,握住他的两只手臂,不停拉扯摇晃,直到他两眼喷火张口咬人为止。当然,后果是他一整天都挂着张臭脸。
我不管那些。料他也不能将我如何,只兀自哼着歌往吐司面包上抹着果酱。见傅斟气呼呼坐到桌前,君先生从报纸上收起目光,望向他,隐隐发笑。
傅斟狠狠盯着桌上的杯盘,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捣碎一般。最后君先生毫无办法地起身,帮他披上外套,又把牛奶送到他眼前,还不忘揉搓一下他乱蓬蓬的头发。
傅斟看出我的小小阴谋得了逞,瞪我的眼神里有了点笑意。我不理他,只问君先生:“新闻纸上有些什么消息?”
君先生忧虑地说:“日军在东北又增兵了。看来那则独占中国、称霸亚洲的声明,是要当真了。”
我也暗暗焦急起来:“如果真要打,有朝一日,也会打到上海吗?”
君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谁知道呢,如果按照现在的形势,打上海,甚至打下整个中国,都是早晚的事。只怕老蒋再不抵抗,有一日中国就没了。他又去给谁当委员长?难道学溥仪一样,做个傀儡皇帝?”
我撇了一眼咬着牛奶杯昏昏欲睡的傅斟,问他说:“你有什么打算?”
他梦游一样,眼神缓慢地移向我,好半天,才“啊?”了一声,显然不曾听见我们的谈话。
君先生替他谋划着:“应早做打算,未雨绸缪。若战火真烧到了上海,咱们一起去香港。一则那是英国的地方,日本人不敢觊觎。再则咱们在香港还有些根基人脉,不至于白手起家。”
傅斟听了,忽然略带兴奋地追问:“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君先生又耐心地重复着:“我说若仗打到上海,咱们一起去……”
“什么?你说什么?”傅斟仿佛耳背一样又问了一遍。
“我说,咱们一起……”君先生恍然大悟,不肯再往下说了。傅斟想听的,无非是他重复那几个字而已。
傅斟见他终于觉察了,凑过去故弄玄虚地说:“你们听,哪来的音乐声?好像是钢琴曲,旋律是这样的——哒啦啦啦啦啦啦哒啦……”
君先生不知真假,竟真竖起耳朵偏着头听起来。
惹得我哈哈大笑,笑话他们说:“哪里是什么钢琴曲!我听见的可是腻腻歪歪的情歌小调。”
君先生终于回过味,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拉过傅斟来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傅斟也不恼,自顾自嘻嘻笑着。
笑够了,转而又认真地说:“你可知我最喜欢听你说什么?莫过于‘咱们一起’这一句。”
不知不觉,转眼五月间,君先生的生辰将至。
提前两三天的光景,忽然家下来了好些记者的电话,都是找君先生的。
君先生接了电话,嘴里嗯嗯啊啊应答着,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挂了电话,抱着双臂直盯着傅斟看,眼神淡淡的,嘴角却掩饰不住微微笑意。
我问傅斟:“怎么了,你又惹下什么是非了?”
傅斟从桌上捞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从来都是是非找我。我可是老实人。何曾招惹什么!”
君先生不接这个话,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小傅老板,现如今,真是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啊!”
傅斟洋洋得意,满脸堆笑:“若没有舅舅保驾护航,这财和金也进不了我的口袋。我这不过是投桃报李饮水思源罢了。”
原来傅斟是不声不响地送了份大礼给君先生。他以君先生的名义捐了两架飞机给国民政府,分别命名为“飞扬号”和“飞腾号”。
君先生不贪钱财,却极重名声。这一举动招摇之极,一时间社会各界对君先生的爱国义举交口称颂,新闻报章争相约谈采访。
为表彰他的功绩,上海市政府特意召开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授奖大会,由吴市长亲自颁发褒奖状,授与他上海军事委员会名誉理事头衔。君先生的面子够大,军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悉数到场,我与傅斟作为船运业界的代表也受邀出席。
轮到君先生致辞时,他丢掉官方早已备好的演讲文稿,即兴发表了一段抗敌演说,言辞铿锵慷概激昂:“古今之战,胜利者,不以一时之进退,不以领土之广狭,不以死伤之多寡。唯持之恒久力战不已者,方为胜途。今国难当头,凡吾国人,父诏兄勉,输财节用,各尽其力,共救沦亡……”
他的这一突然举动惊得官员们一头冷汗,不得不强行结束了他的讲话。不过,这义愤直言却博得了台下满堂的喝彩。
傅斟坐在角落里,一脸幸福地注视着台上的人,那神态,仿佛一个艺术家,在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作品。
回去的路上,本不多话的海天大哥忍不住提醒君先生,说会场中就有日本人,君先生这样明目张胆,高调倡议抗日救国的举动,十分危险。
君先生恨恨地说:“我与小日本是有国恨家仇的。从前咱们想安分守己,与他们互不牵涉,结果怎样?还不是被他们骑到头上拉屎。既然如此,索性豁出去,拼到底。”
闻听此言,傅斟缓缓说道:“你呢,等会回去,把衣服脱了,洗洗干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冷汗直流,谁知傅斟紧接着说,“看你这一身的骨气,回头我给你后背纹上四个字——精忠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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