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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州(下)
六月初七。正好是叶明死后的第二十五天。
午夜时分,负责看守祠堂的差役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睡意正浓,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前不远处清了清嗓子,顿时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浮生公子!我我我,小的,小的一时疏忽——”
“不用这么慌乱,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叶轩并没有责备于他,甚至连话都不多,只是望着那差役声音平静的又道。
“既然累了就先回去吧,今晚这祠堂里我守着就好。我想——再多陪陪洛甫表叔。”
那差役自是清楚平日里两人的关系,也未多加阻拦,反倒是对着叶轩一礼。
“如此,小的也就不打扰浮生公子了。您一定是想跟叶大人单独呆一会的。”
叶轩没有应他。只是望着那差役已经走出很远的背影,这才对身侧的一处暗影中低低的道。
“大人,祠堂的人我已经帮您支开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全仰仗大人了。”
“浮生在此先行谢过大人。”
公孙策信步自那片暗影中信步走出,对着叶轩也是一笑。
“叶公子不必如此多礼。事实上,此事应该是我谢过公子你才对。”
凌霜阁中一如既往的冷如严冬。公孙策终于还是忍不住的耸了耸肩膀,有些瑟缩的在昏暗的烛光中摸索着找到了叶明所在的那处石棺,迅速却也不失仔细的将查验尸体。
依旧与初看时的结果相同。并无外伤,所以当不是任何凶器所致。乍一眼看去,面容安详神色平静,的确像是患病而亡。
当然,公孙策自是不会忽略叶明手腕上那处不同寻常的印记,撩起叶明的衣袖来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是一处暗红色的突起。与他处柔软的肤质不同,这块突起摸上去隐隐有些类似于骨骼的坚硬,并且,若再进一步认真去看的话,还会发现那上面有一道微不可见的划痕。
公孙策瞬间便觉得思绪有些纷乱。
两年之前,公孙真将他逐出家门的时候,他自是万般的心碎与不舍。拉着公孙真的衣袖哀求解释良久,换来的却只是父亲将他从胸口一脚蹬开,以及冷漠的一声,滚。
而那之后不久,公孙真因为积郁成疾,在某天夜里突然吐血不止,继而暴病身亡。
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倒是直到现在为止都记得一清二楚。当初他拉着公孙真的手腕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父亲手上似乎是多出了一块不一样的突起,暗红色,上面或有一道微不可见的划痕。
难道说……
“大人?公孙大人!”
叶轩见在那边叫了好几声公孙策都毫无反应,只得抬高了声音再呼唤一遍。公孙策一下子回过神来,朝叶轩稍微点了点头示意,笼起袖子跟在叶轩身后匆匆步出了凌霜阁。
“我看大人方才神识恍惚……莫不是有什么意外的发现么?”
回到府衙之后,叶轩几乎是急不可耐的寻问公孙策。公孙策却是有些迟疑的望着他,半晌,才慢慢地道。
“叶公子……”
“若大人不见外的话,唤我浮生就好。”
“……也好,浮生。”
公孙策继续望着叶轩明亮的眼神,一字一句。
“你没有猜错,叶大人并非暴病身亡,而是——死于中毒。”
“那种毒是一种慢性药物,一开始并不易察觉,等到后来能够发现之时,就已经是回天乏力了。”
“这药于我大宋境内并不常见,不过据我所知,倒是有一个地方的人乐于常年使用这种毒物。”
“……西夏,明理堂。”
叶轩一愣。
“大人您的意思是……是西夏人害死洛甫表叔的?”
公孙策点点头,未几,又摇了摇头。
“现在还说不准。不过浮生,叶大人临终之前……有什么话曾交代与你么?”
叶轩拧着眉头努力的回想。
“好像……是有说过,小轲只是个孩子,要我无论如何,不要怪罪他。”
“小轲?”
“没错。”
叶轩已是完全确定冲公孙策一点头。
“小轲是我的表弟,城北回春堂叶晖表叔的儿子。”
“……原来如此。”
公孙策了然,略沉吟过,然后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了一张药方。
“子辛,明日一早带着这张药方去跟回春堂的叶掌柜抓药,若是他问起了,就说是我要的。”
陆子辛接过药方,郑重其事的跟公孙策一抱拳。
“先生您尽管放心。”
城北回春堂,乃是叶家最早还未在定州发迹时便有的产业,迄今已逾百年历史。掌柜叶晖,为族长叶凛的长子,不仅是医术高明妙手回春,为人也相当的仁义和善,深受定州人民爱戴。所以这回春堂,也是一直都相当的安善祥和。
不过这天,回春堂中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好意思,掌柜这两天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这位小哥若是有什么事情,跟我讲也是一样的。”
陆子辛望着叶凝香一脸温婉的笑容,想了想,自怀中掏出了那张药方,递了过去。
“是这样的,我家先生新近到这定州城中,兴许是有些水土不服,旧疾犯了。所以拿了这个方子托我来,说是要抓几服药回去服用。就不知凝香夫人现在可方便么?”
叶凝香又是与他一笑。
“治病救人乃医者义不容辞之事,何来方不方便一说?这位小哥请稍待片刻,凝香马上帮您配齐药材。”
说着展开药方细细看过,脸色陡然一变。
雷公藤,番木鳖,野葛,乌头……这药方上所示的每一样药材都是剧毒之物,况且……
叶凝香很快的自药方之中发现了端倪,赶忙合起来不敢再看。再望向那边的陆子辛,眼神中尽是慌乱。
“敢,敢问这位小哥,这方子——是谁开的?”
“是我家先生自己开出的药方。”
陆子辛回答她,语毕,又是一挑眉梢。
“怎么?莫不是这药方开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并非。”
又定了定神,叶凝香这才继续跟陆子辛道。
“只是你家先生的病情……或许不似药方所示的那么简单。妾身斗胆,敢请这位小哥带我过府,与你家先生诊脉。”
陆子辛眨了眨眼睛,嘴角漾起笑来。
“如此当然再好不过。那么凝香夫人,有劳了。”
半晌之后,定州府衙。
公孙策四平八稳的自茶壶中沏出一杯茶来,递与叶凝香。
“凝香夫人,请。”
叶凝香从他手中接过茶杯,方才嗅到香气便是讶然。
“六安瓜片?”
公孙策闻言便是一笑,缓步走到叶凝香身旁,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凝香夫人你倒还是记得的。”
叶凝香沉默不语,端起茶杯来慢慢的啜饮了一口。
她与公孙策年纪仅相差一月,更是幼年便相识的。虽说她的娘亲曾执意拒了与公孙家的婚约,不过公孙真本人对此事却是并不在意,两家的交情倒也一如既往。所以叶凝香七八岁时,也随母亲到过泸州公孙家。而这六安瓜片,正是当年同样年幼的公孙策赠与她的礼物。
一别十几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叶凝香又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望着公孙策。
她的这位世兄也算是命途多舛,两年前因为辽人,他被公孙家逐出了家门,而现如今几经波折,又是来到这定州城当任知府一职。兴许他是不知,如今这定州城中的情况太过于凶险复杂,已不是说凭谁的一己之力,便能够解决的了……
正是如此想着,就见那边的公孙策转过头来也望着她,之后却是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话端。
“其实要说起来,公孙策一直都很佩服叶老夫人的果敢决断。听我爹说,老夫人从来性格刚毅不懂妥协,虽说曾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不过那一身的正气凛然,倒是让许多男子都难以望其项背的。”
叶凝香垂下眼眸,语气中也透出些许黯淡来。
“要论个性品格,凝香自认不及母亲万一。”
公孙策又冲她摇了摇头。
“不然。在公孙策看来,凝香夫人您与叶老夫人……还是颇有相似之处的。”
“有些事情,更当是天性使然。”
“尤其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公孙策从来相信凝香夫人你,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您说对么。夫人?”
叶凝香依旧不语。话已经说到了如此份儿上,她当然明白公孙策是想自她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只可惜……
咬了咬牙,叶凝香终是瞥过头去,声音颤抖。
“公孙大人。”
“凝香早年丧夫,现如今只剩下婉儿这么一个女儿,跟我相依为命。”
“无论如何,凝香都不能失去婉儿。”
“所以……凝香有负大人所望,还请大人见谅。”
说完,叶凝香站起身来,朝公孙策一福身,又道。
“近来洛铮表兄病体难支,凝香还要替他料理回春堂。若大人再无他事,凝香就先行告辞了。”
公孙策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跟叶凝香还过礼。
“夫人慢走,公孙策不送。”
然后,他望着叶凝香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府衙的大门之外,转了转手中已渐微凉的茶杯。
以方才叶凝香眼神变幻和欲言又止的情况来看……她怕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明理堂。
只是为了他一人而已,梁琼竟是不惜血本的布下了天罗地网,想必他此次,是志在必得的要将自己逼入死地。
公孙策暗暗攥紧了手指,在心中又默念过一道。
梁琼,既然你已做到了如此地步……那么公孙策,就、奉、陪、到、底!
(定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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