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街33号

　　一周后。

　　沈乔尔期待的那天终于来临。等奥森检查完数据，判定他呼吸机能勉强达标以后，沈乔尔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像看濒危动物般围着他，他眉头紧皱。

　　蕾妮俯身到他耳边，轻声告知：“沈先生，我们要拔管了，可能会非常痛苦，请您忍耐。”

　　他十分配合，甚至主动抬起下巴，像一只主动献祭的羔羊。

　　被子下，他弓起手指，指节泛白，死死攥住床单边缘……这是他唯一能发泄的克制。

　　奥森迅速而轻柔地为他拔除了呼吸机插管。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那千疮百孔的肺腑，剧痛引得他无法抑制地猛咳起来。

　　“咳咳…咳…”他身体痛苦地弓起，全身因痉挛而颤抖，生理性泪水不受控地被激出。

　　博恩和丹尼立刻冲到床边。

　　“乔尔，没事了。你很勇敢……”博恩的声音沙哑温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他颤抖着抬手，用棉布拭去他嘴角涌出、带着血丝的液体。心痛如绞，他却明白——拔管意味着沈乔尔在慢慢恢复。

　　他脸色苍白，脖颈覆着一层细密的汗水，呼吸紊乱无比。蕾妮动作迅速地为他连上高流量鼻氧。

　　待平复了一些，沈乔尔漆黑如夜的眸子紧紧盯着博恩。接着，他用尽全力抬起手，拼命拽住博恩的袖口——

　　唇形微启，气息破碎：

　　“……艾……”

　　这是枪击与数次抢救后，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很轻，很沙哑，却带着极致的痛。

　　“你要去见艾丽丝，是吗，乔尔？”博恩俯下身，仔细辨认那两个几乎轻不可闻的字。

　　“沈先生，”奥森打断他，“艾丽丝的状态目前是稳定的。但现下你们二人都不能随意被挪动。等你的情况好转了，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她。”

　　沈乔尔漆黑的目光冷静下来。把手轻轻松开，无力落回床侧。

　　他闭眼蓄力，再睁眼时，声音更沙哑却执拗：

　　“……监……控……”

　　博恩和丹尼对视一眼。他们误解了他的冷静，以为他只是想确认艾丽丝的安危。

　　丹尼立刻走到床尾的监控屏幕前。大屏幕被切分为两块。左侧是沈乔尔的生命数据，右侧，则是艾丽丝的监控图表。他把屏幕转向沈乔尔：

　　“老大，这是艾丽丝的生命体征监控，我们一直在盯着。”

　　沈乔尔的目光，瞬间被右屏上方的一档蓝色曲线吸引。他记得当时母亲病危的时候，自己日日夜夜守着的就是这条线——脑电波。

　　此刻，它却几乎连一丝微弱的波纹都没有。

　　平静。那份平静，是永恒的沉寂。

　　它宣告着艾丽丝的意识已经彻底消散，此刻已经是植物人状态。

　　胸口如同被巨物碾压而过。他徒劳地剧烈呼吸，但一丝空气都吸不进，仿佛肺管在内部凝固。

　　哔——哔——

　　监控器的警报如期响起，他那刚稳定的心率瞬间飙至危险区。

　　两道曲线成了最讽刺的对比。

　　丹尼慌乱地上前，看到那细密的管线，双手却不知道该在那里落下。他颤抖着大喊：“冷静，冷静！别把刀口给撑裂了！”

　　沈乔尔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带着绝望的兽吼。

　　突然，他像疯了一样，用残存的一丝力气虚虚抬起手，朝着那片平静的屏幕狠狠挥去！

　　“沈乔尔！你在干什么？！”

　　博恩一直极力克制的声音突然拔起好几度。他彻底被这种自毁行为给激怒了！

　　一把抓住沈乔尔虚软无比的手腕，语气严厉又心痛：“乔尔，你这样自暴自弃，让我们怎么办？大家为了救艾丽丝，付出了所有！是，她现在是醒不过来，但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难道不是吗？既然她活着，你为什么偏要寻死？”

　　沈乔尔的身体猛地怔住。他微微睁开眼睛，瞳孔里映着博恩那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胸口剧烈起伏疼痛着，但他丝毫感觉不到。

　　耳边，只有博恩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悲痛……沉重地砸在他的灵魂深处。

　　刚离开片刻的奥森博士立刻冲了进来，各种药物被迅速推入他的静脉。

　　就这样，沈乔尔带着无尽的伤痛，重新踏入了无际的黑暗。

　　……

　　四周安静下来后，博恩已经坐在床边快一个小时了。

　　他那双常年处理文件的手，此刻正颤抖着拿着一个小冰袋，小心翼翼地敷着沈乔尔手腕上的青紫瘀痕。那是刚刚他在情绪极度失控下，用力抓握留下的印记。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暴怒过，而这第一次，却对着那个他视若亲兄弟的人。况且，对方还是在生命垂危、极度虚弱的状态下。

　　他默默看着床上那个苍白瘦弱的人，内疚和自责像冰冷的潮水般袭来。

　　“博恩，”丹尼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水，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别想了。你也是出自好心，不然他真的就放弃了。不管怎样，他没事就好。”

　　丹尼说得对，可理智战胜不了良心上的谴责。

　　他是一个失败的大哥。

　　“丹尼……”博恩没有接水。

　　他缓缓摘下眼镜，用手掌用力揉搓着疲惫的眉心，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

　　“我其实能够理解乔尔的心情。看见心里在乎的人躺在那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的目光从沈乔尔的手腕，移向了无菌室外艾丽丝所在的方向。

　　“艾丽丝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亲妹妹的存在，和乔尔一样……都是我的家人。”博恩的声音突然发颤，那份深藏的保护欲彻底决堤，“这么些年，看到乔尔努力去遗忘她，我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事情。现在又看到他拼了命去救她，最后差点真把命搭进去……我真恨不得他能再次失忆！”

　　博恩将所有的疲惫和无力都揉进了这句话里。

　　他紧紧闭上眼，喉结滚动，指节泛白地攥着冰袋，直到那片青紫在掌心慢慢融化。

　　“我是真的见不得他们这样受苦……”

　　*

　　自被博恩那顿怒吼镇住，沈乔尔不再徒劳挣扎。

　　他像一台重新上油的机器，安静地接受每一次‘维修’。但他几乎不开口了，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天花板。那眼神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固执，像冰层下燃烧的暗火。

　　他必须活着。因为艾丽丝还活着。

　　又一次度过危险期后，默里医生准许他尝试扶着床栏半坐。

　　他隔着鼻氧管，用沙哑得几乎断裂的声音，提出唯一的要求：

　　“我……要去……看她。”

　　奥森博士起初是拒绝的。她担心情绪波动会诱发二次崩溃。可在沈乔尔那坚定又脆弱的目光逼视下，她最终让步——前提是，在最严格的监控与隔离措施下进行。

　　“你只能待在无菌隔离通道的观察窗前。”她语气冷静而坚决，“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沈先生。”

　　……

　　（两小时后）

　　在蕾妮和奥森博士的陪同下，沈乔尔被丹尼小心地搬进了轮椅，沿着地下研究所冗长的通道前行。

　　这一路无比漫长。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会引发胸腔剧痛，但沈乔尔咬着牙，一言不发。

　　最终，他被停在一扇厚重的高强度隔离玻璃窗前。玻璃窗的另一侧，是艾丽丝的无菌病房。

　　她平躺在病床上，被各种生命维持系统包裹。她的脸色很苍白但也无比宁静，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那些复杂的管线和机器发出的稳定蜂鸣，他会以为她只是在午睡。

　　沈乔尔极力抬起输着液的右手，颤抖地放在玻璃上。他沉重的呼吸喷在玻璃上立即成雾。

　　他隔着一片雾气看着玻璃后的那个女孩，突然想起了一个画面…

　　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虽然她现在和以前的相貌一样，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可是他还是无比怀念，她经常挂在脸上的那个灿烂明亮的笑。还有那个笑声，像一串小风铃一样清脆动听………

　　如果艾丝还在，她会以前那样，悬挂在架子上调皮地看着他。她或许就能看到这个……

　　沈乔尔弓起僵硬泛白的指节，歪歪扭扭地在玻璃上，用颤抖的指尖画了一个……倒挂着的笑脸。

　　“………快…快起床…”他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

　　只是那张古灵精怪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意识彻底沉睡，面容精致得像一副被抽去灵魂的躯壳。而那缕灵魂，为了救他…为了……救他…

　　熟悉的窒息感瞬间袭来，竟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视野被黑暗快速侵蚀。

　　“呃……”刚被缝合的肺部仿佛被无形的手再度撕裂！剧烈的呼吸困难和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瞬间将他淹没。

　　“哔！哔！哔——”他身后的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乔尔！”博恩和丹尼一听到这阵哀鸣，立刻从走廊另一侧飞奔而来。

　　沈乔尔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本能地再次选择放弃。

　　“室颤！”奥森博士瞳孔骤缩，立即按下轮椅旁固定除颤器的充电键，“准备电击，不能移动他——刚做完胸部手术，贸然搬动会撕裂伤口！”

　　博恩迅速跨到轮椅后固定住，丹尼托着沈乔尔胸廓两侧，双手冰冷到颤抖。

　　就在电极贴上的刹那，一道微弱蓝光在艾丽丝床边闪现！

　　那不是人影，只是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破碎的光点。它们无法汇聚成完整的形态，但那份熟悉而冰冷的能量，却让沈乔尔灵魂深处的“幻听”再次响了起来。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仪器警报吞没，带着静电般的沙哑和极致的焦急：

　　「不……许……」

　　点点蓝光穿过隔离玻璃直扑沈乔尔胸口处。他瞬间感到心脏像被稳稳托住，紊乱的电信号瞬间规整。

　　“不可思议……”奥森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那紊乱的心率原本不住摇摆着，此刻竟缓缓回归正常，血氧饱和度也开始止跌。

　　“咳——”

　　沈乔尔猛地吸入一口气，咳出一串带血的泡沫在胸前。

　　那双虚弱的黑眸撑开时，竟看到了一抹无比熟悉的蓝光……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里，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柠檬花香。

　　沈乔尔竟奇迹般地停止了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静的虚脱。

　　艾丝……

　　还在……

　　他没有再挣扎，只是静静地、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满足……任由那纱绸般的柔光，慢慢伏在他的身上。

　　“快！！快推他回病房！”奥森博士回过神来，立即下令。

　　“乔尔，别睡……”博恩嘴里不断念叨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沈乔尔再次昏迷，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安宁的笑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