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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惊变
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将听雪园的青石板路洗得清亮冷冽。
园内那股特有的菌蕈与草木枯叶混合的气息,经雨水一浸,愈发潮湿而浓郁。
陆青枫站在草庐檐下,望着细密的雨丝出神。肋下的伤处仍隐隐作痛,内腑那种被掏空般的虚弱感也还未完全消退,但比起半月前从赤焰谷被背回来时的半死不活,已好了太多。
伤势能恢复至此,全赖覃先生的药。只是先生近日格外忙碌,常背着药篓早出晚归。陆青枫自身心事重重,也无暇细问,只在晚间碰面时略聊几句。
这半月里,胡成来过一趟。先是禀告了府衙近况,又细说了那日他与赵骁如何逃脱,以及后来被府尊大人严词训斥的经过。还说赤焰谷坍塌引得附近乡民人心惶惶——都道是菇山岭南麓闹了地龙。
于是江宁城流言四起,有乡民说亲眼见到黑龙飞天,有人说是前朝的麒麟神现世,还有反驳说亲眼看到一只赤火凤凰冲天而起,嚷嚷着“这分明是神鸟震怒降天火!”……林林总总,谣言越传越诡谲,却已无人深究真相。
陆青枫近来在听雪园静养,也懒于理会这些。
此时,阿湛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小心地走到他身边:“阿爹,喝药。”
孩子的声音很轻,带着刻意压制的乖巧。自陆青枫重伤昏迷醒来,阿湛就变得异常安静懂事,几乎寸步不离。那双黑沉的眼睛里,总萦绕着一种陆青枫看不懂的、远超年龄的忧惧。
陆青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他揉了揉阿湛的脑袋:“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他未曾教过阿湛识文断字,这孩子却会默写《弟子规》《千字文》。他问过阿湛,可曾上过蒙学馆或有先生教习。阿湛只是闷闷地摇头,低声说,自己从两岁起就随母亲东躲西藏,是流亡途中母亲教的。
陆青枫听罢,心下唏嘘。想来那位萧家娘子,定是位腹有才情的大家闺秀。只可惜嫁给定远侯世子后,侯府因漕粮案获罪,满门抄斩。不知这孤弱母子是如何逃出生天,又躲过追捕一路流落至江宁,最终却……命途多舛,受尽凌辱而亡。
“嗯。覃先生让我背《地脉杂说·初篇》,还教认了三种菌蕈图谱。”阿湛仰头看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陆青枫动作一顿。他知道阿湛说的‘回去’,并不是指城南郊外的竹园,而是他以前给糖婆婆在乡下置买的那个宅子。可惜离城里太远,照应不便。
“你不喜欢这儿吗?”陆青枫蹲下来,轻轻摸着阿湛的脑袋,“先生可以教你读书识字,作诗写文章…”说到这突然想起阿湛的身世,这番话似不太妥帖。况且,覃先生与他非亲非故,本是位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又怎会教授阿湛这些东西?
他不由轻叹了口气。阿湛垂着眼默不作声,只将他的衣袖攥得更紧,声音细若蚊蚋:“阿湛想一直跟着阿爹。”
“等我伤好了,便带你……”
陆青枫心中一软,正待再劝,园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陆捕头!陆捕头在吗?!”
是胡成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
陆青枫心头一凛,起身快步走向园门;阿湛紧随其后。
柴扉外,胡成浑身湿透,脸色煞白,见陆青枫出来,几乎是扑上前,声音都在抖:“头儿!不好了…糖婆婆…糖婆婆她…没了!”
陆青枫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脚下踉跄了一步,被身后的阿湛死死撑住。他盯着胡成,一字一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胡成眼圈通红:“今早…今早沈安去给婆婆送这个月的米粮,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以为婆婆出门了,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心里不踏实,就翻墙进去…结果…结果看见婆婆躺在堂屋地上,已经…已经凉透了…”
陆青枫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胡成又说:“沈安不知道头儿具体在哪里养伤,便跑到衙里让我来找你报信儿,现在知府大人也知晓了此事,已命仵作去验尸,我让赵骁和衙门几个兄弟先赶过去…”
陆青枫不待他说完,一把推开胡成,翻身上了他骑来的马,甚至顾不上身后阿湛惊慌的哭叫,“阿爹,带上我,我要去看糖婆婆!”
“胡成,看好他!”
陆青枫打马便朝着城南郊外那处小院狂奔。那里现在人多且杂,定不能让人认出阿湛。
雨丝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胡成那句“凉透了”在耳边反复轰鸣。
…
小院的门虚掩着,门口是赵骁等先赶来的几个捕快守着,脸色沉重。见陆青枫下马冲来,忙让开道路。
院子里很安静,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几只鸡瑟缩在屋檐下,不安地咕咕叫着。
堂屋的门开着。陆青枫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糖婆婆仰面躺在堂屋中央,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薄被,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安详,像是睡着了。她穿着平日里最常穿的深蓝色细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若非脸色那过分的灰白和毫无起伏的胸口,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只是在午睡。
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外力伤害。屋里陈设整齐,甚至桌上还摆着半杯未喝完的茶水,和一小碟吃了一半的桂花糕。
“仵作来看过了…”沈安跟进来,声音哽咽,“说…说是突发心疾,一口气没上来就…就走了。身上没伤,屋里也没翻动,门窗完好…看着…看着就像…就是年纪大了,突发心疾…”
“突发心疾?”陆青枫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蹲下 身,轻轻掀开薄被一角;糖婆婆的手冰凉僵硬,指甲缝里很干净,掌心也没有任何异常。
他凑近仔细闻了闻,只有老人身上常有的淡淡皂角味,以及一丝极淡、甜腻到近乎发闷的桂花糕香气。
桂花糕…
他猛地看向桌上那碟糕点。
“这糕哪来的?”他问,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旁边一个跟着来的、住在附近的邻居妇人战战兢兢道:“是…是前几天下午,有个面生的货郎在巷口叫卖,说是城里酥香斋新出的桂花糕,用料足,又便宜。糖婆婆买了两包,还说留一包等您来了吃…”
货郎?面生?
陆青枫走到桌边,拿起那半块桂花糕,掰开。糕体细腻,桂花蜜馅色泽金黄,香气浓郁。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这时,赵骁也从屋里找出糖婆婆之前特意留的整包桂花糕,陆青枫取出一根随身带的银针,刺入糕心,拔出——针尖光亮,无毒。
“头儿,仵作也验过这糕,说…说没毒。”沈安低声道。
一切证据,都指向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老人猝逝。
可陆青枫不信。
糖婆婆身体一向硬朗,上次生病也只是普通风寒,前些天已经好利索。怎会毫无征兆地“突发心疾”?而此事,偏偏发生在他挫败赤羽教、自身重伤的这个当口。
这分明是一个警告,一次报复:我们能动你身边的人,且能做得天衣无缝,让你查无可查,诉无可诉。
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和恨意,沿着脊椎缓缓爬升,几乎要将他吞噬。
陆青枫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陆捕头,节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陆青枫回头,只见刘知府不知何时已到了院中,身后跟着钱师爷和几个府衙的僚属。
刘知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惋惜,走上前来,拍了拍陆青枫的肩膀:“青枫啊,本官听闻噩耗,亦是痛心。听说糖婆婆是你乳母,抚育你长大,情同母子,此番骤然离世,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陆青枫垂下眼,哑声道:“谢大人关怀。”
“唉,谁能想到呢。”刘知府叹息,“你重伤初愈,又逢此家变,心神损耗太大。江宁近日……地动流言不绝,公务繁杂。你留在此处,触景生情,于公于私,皆非益事。”
他顿了顿,话锋又一转,“那些旧案纷扰,不妨暂且搁下。眼下倒有一桩差事,京中忠勇侯贺老千岁下月六十寿诞,按例我江宁府需遣人贺寿。本官思忖,你行事稳妥,借此机会上京一趟,既可散心,亦能代表府衙略尽心意。寿礼已备妥,你只需平安送至即可。”
…支他走,离开江宁。
陆青枫心下了然。糖婆婆刚死,刘敬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调开,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某种如释重负的清理。是怕他留在江宁,继续追查下去,会触及更多不该触及的东西?还是说,糖婆婆的死,本身就与这位府尊大人背后的某些势力有关?
陆青枫垂着眼,将所有翻腾的怒焰与疑窦死死压进眼底,躬身:“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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