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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4)
两人又在图书馆四层楼里兜了半小时圈子,眼看给实验小鼠换水和垫料的时间要到了,才慢吞吞地往回挪。
期间,孙鑫细心地发现四楼落地窗上方垂下了一条嫩绿的枝桠,看上去约莫是越冬的吊兰。于是两人从“青豆”门后那条看上去弃置久矣的、落满灰尘和零碎墙漆的楼梯又向上爬了一层,方才意识到五楼天台有座空中花园。
此时尚天寒地冻,丝瓜、葫芦和不知名的草本花朵尚未抽枝,唯独四周的吊兰率先吐绿、窈窕袅娜。
“看上去像是农学院的杰作,”程溥阳说,“动物实验中心东面也有这种四方造型的花园,还是一式六份,可给咱学校拓宽了不少面积。先前每座里面种着三排葡萄、三排葫芦和三排丝瓜,周边还栽着几盆娇生惯养长得肥胖的水稻,最近拔了,换成大棚,罩着乌漆嘛黑的塑料薄膜,也不知在捣鼓啥新品种。”
孙鑫点点头。
他走进一处角隅,伸手在一簇枯黄干瘦的叶片里翻腾了半晌儿。叶子早在去年入秋就死了,从墨绿变成老态龙钟的土色,现在连仅存的一丝余力也被风雪抽尽,成为毫无生气的浅灰,角隅里尚挂着残损的絮状蜘蛛网,一团一团已经蛛去楼空,留下针尖大小的黑色污点,里面包裹着倒霉的飞虫的干尸。
“月季。”他说。
的确是月季。只有蔷薇目的植物枯死后会留下指甲盖大小的花托,另添几片张牙舞爪的柳叶形萼瓣宣誓曾经的盛况。他信手去折那根干瘪的枝条,想把它从根部折断,可惜它的藏身之处过于逼仄隐秘,他屡试屡败,还不慎被尖锐的刺戳伤了手指。
他曾经的他也像月季一样,伤人。
“还在想他么?”程溥阳忽然问。
他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孙鑫身后,但他没有理会。他凝望着食指侧缘渗出的血珠发了一会儿愣,紧接着把拇指缓缓按在了上面,片刻后,凝固的血将皮肤黏在一起,在拇指肚和食指一侧留下一式双份的殷红的融痕。
“过去的都过去了,”程溥阳拍了拍孙鑫的肩膀,轻轻地说,“你固然爱他,可他还是抛下你另寻新欢了,不是么?”
孙鑫小角度转头,目光复杂且掺着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又挪回视线,凝视着面前的枯枝败叶愣神儿。
程溥阳向来奉行“以毒攻毒”的原则,意思是没有折断过的骨头不坚硬,没有被揭开过血痂的伤疤好得会很慢,故而说的都是真的。
三年前孙鑫的确遇到了他心爱的少年,那时他十六岁不到,他们像最普通的校园情侣一样,偷偷牵过手、买过情侣衫,也积存着数不清的鸡毛蒜皮的“约定”。少年住校,他走读,于是在情人节的夜晚他用攒了整月的零花钱买了一瓶高度白酒,在饭桌上把爹妈灌了半醉,然后翻墙跑到学生宿舍里找他。
他俩公然出柜。高三开学典礼暨高考动员大会结束后,少年突然跑到主席台上夺走了麦克风,借校广播吼了一句“我爱你”。为此他俩受过处分、挨过白眼,也写过数不清的检讨报告。但那些字里行间里交缠着青春冲动的戾气的检讨书,无一例外都是他俩合作的成果——他写一段,少年把每句话倒过来改作自己的,而后再写下一段,如此循环往复。
像两枚被穿在同根转轴上的崭新的齿轮,在幽深晦暗得如同一摊烂泥沼泽的背景下徐徐运转,不管周遭的黑暗冲破荆棘般的桎梏,不管白眼和流言蜚语如何像淬毒的利刃一样剔骨剜肉,不管别人咬着耳根说过多少回“同性恋真他娘的恶心”,他留给他的只有一句淡然而铿锵的“我爱你”。
少年与他十指相扣,学着教语文的老头儿的腔调,说:“鑫者心也,孙鑫者吾心上之人也。”
“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走下去。我们从校服到礼服,我们能住在一间房子里,在一张餐桌上用餐、在一座沙发上看电视、在一张床上入睡。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亲吻你的脖颈,等你醒了,我们再用尽全力做一次爱。”
年少的承诺,总是那么廉价而令人嗤之以鼻。
高考作文不允许写关于情爱的种种,但孙鑫硬着头皮冒天下之大不韪,愣是给这段听上去都像天方夜谭的格林童话的故事镶了金框,把心里压着的一股无名□□吐得一塌糊涂。写完已经超过八百字的横线,但距末尾还有三行距离。故而略加思索,又在文末泠然叹道:“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世界里,我对一切好奇也畏惧可能遭遇的所有,我不敢独善其身。”
可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后来少年考去北京,仗着父亲的财产混得风生水起;而他考来杭州,勉强过着异地相思的艰难时光。
去年的最后三个月是孙鑫最难过的日子,难受得五脏六腑煎炸似的绞痛,因为他听闻了少年凭着帅气面容另寻新欢的传闻,并且新欢是女孩子,还不止一位。她们被冠名为他的“fans”,排成长队心甘情愿与他同枕寻欢;少年乐此不疲,说手头有钱及时行乐,花张红票睡婊子比和男人□□畅快坦然得多,就床上功夫看来,孙鑫畏手畏脚的花招简直连三角猫都斗不过,自己真真白瞎了眼。
孙鑫想死。
然后遇见了刚跑完秋运会三千米的程溥阳。
那时候的孙鑫还没把自己鞭笞铸造成现在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程溥阳说:“难忍能忍,难行能行。如果你真的想死请别死得这么窝囊,与其跳农生环楼,倒不如钻进课本和实验室,闷着头别出来,做个累死鬼下了地狱也算知识分子,高出众鬼一筹。”
孙鑫就放弃了跳楼。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说了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此把这事儿埋进潜意识,开始四处联络医学院招收本科实验员的项目,屡次碰壁后,总算接到了欧阳教授的橄榄枝。
十六岁的少年长到十九岁,每天都往自己身上敲一根带着三棱锥倒刺的钢钉,过了三年,就把自己铸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件事原本已经风化成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来一阵风就能挫骨扬灰烟消雾散了,可惜林准的出现再次把泥沙搅成了浆糊,浆糊迅速干涸,又成了可塑形的橡皮泥。
因为林准的样貌,神似彼时少年。
有那么一瞬间,孙鑫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经过这个半钟头的仔细确认,他终于确信面前人真的是医学院的重量级角色,而不是他记忆深处缠着荆棘钉着钢刺的那张影像。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在同一时间油然而生,宛如潜伏于深海的毒蛇,趁他打盹瞌睡的当儿,伸出猩红的信子在他颊侧轻柔且藏锋地一晃。
“走吧,”程溥阳直身向医学院的方向眺望,“不出半个钟头,学姐就该回去了,若要看到咱的小鼠还没换垫料和水,又少不了一通教训。”
孙鑫点点头,跟着他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楼梯。路过“青豆”的时候还向里看了一眼。Wayne又躺回了摇椅,骑马订书本摊开卡在脸上,胸脯安静起伏着,约莫是在午后小憩。
空气里缭绕着卡布奇诺和冰淇淋奶油的醇香气味。
“溥阳,刚才那个林同学,看上去和你关系很好,”路走到一半儿,孙鑫忽然说道,旋即咽了口唾沫,又稍作补充,“你俩的相处模式挺像姜太公和申公豹。”
“是吗?”程溥阳略一挑眉,“怎么讲?”
孙鑫抿嘴笑了笑,不再说话。
程溥阳心里奇怪,很想问他到底谁唱黑脸谁唱白脸,可一见他低头莞尔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急刹车停住了。
等到两人走进医学院A幢楼,楼道里各种机器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轰鸣声掩盖了脚步,孙鑫才扯了扯程溥阳的衣角,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程溥阳的太阳穴蠕动了一下,旋即点头。
在这位“生死之交”的铁兄弟面前,他不用躲,也不需要躲、不可能躲。孙鑫是何等心细如针的角色,他观察了小半年,心里当然清楚。何况他都将自己的狗血恋情向他坦白至此了,他没有理由对他藏着掖着。
“是的,很喜欢,”他顿了一顿,望着孙鑫的眸子过了几秒,又像是给自己喂了一颗定心丸,字字坚决道,“我从军训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
孙鑫说:“你应该向他告白。”
程溥阳摇头:“不是时候。”
“什么叫不是时候?”孙鑫有些着急,秀气飒然的眉眼间添了淡淡的焦虑神色,宛若一杯清茶里陡然搅出细小的漩涡,几片夹杂着混沌香气的碎叶应势翻腾,“溥阳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告白这件事儿从来扯不上时间问题,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去跟他直说,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咱虽然不是生理上的姑娘,男同视角的受四舍五入也算女孩子,你若不及时告白,日后大概率会后悔。”
“行了,”程溥阳半途打断他的碎碎念,望着面前人的俊眉朗目凝滞数秒,而后“扑哧”笑了出来,“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受?”
“我……”孙鑫一时语塞,方才喋喋不休宛如大江汹涌的话儿登时踩进了三尺淤泥,挣扎着生疏地吐出几个口齿不清的字眼儿,“我不知道、我凭感觉——我认为这是男人的第六感。”
男人的第六感?
倒不如说两受相遇一团和气。
程溥阳不像那种约定俗成的、注定要被眉眼锋利笑靥狞然的铁汉覆在身下喘息连连的羸弱少年形象,这是真的。百分之百。他的人设从来与实际不符,自从他和林准在雨天沙坑里第一次正面交集,他就向他展示了表里不一的最高境界。
但他定位为受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因为他愿意成为被爱人拢脖揽腰覆在身下的那个角色——倘若他足够爱他的话,他甚至愿意不着挣扎地接受他的所有道具,被他以脚板踏在双腿之间,为了满足那人的兴致而故作浓郁地阵阵作喘。
他真的都想过,那些卑微二字都不足以形容的画面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仿佛下一秒就要呼之欲出,成为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实似的。
前提是“倘若他足够爱他”。
这条准绳周围条条框框的限制太多了。
“我不会后悔,”程溥阳突然认真起来,眼帘一挑,目光遥遥地投向灰蒙蒙的天花板的某个角落,“鑫弟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慢热,说白了也有拖延症早期临床征兆,反正我不会轻易告白,如果他有理由让我错过,我觉得即便错过也不甚可惜。”
真是别扭到骨子里的家伙。
其实他那本《追男友の神秘计划》前几页里真就是这样写的。从第一条到第一百二十多条,他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林准的问题,他渴望认真严肃和自己大脑叫板儿的那种掏心掏肺的问题。
他说,自己为什么喜欢林准?因为林准人长得帅、心态阳光开朗,虽然暴躁一些贪玩一些,到底是只能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小太阳。自己准备什么时候和他挑白?当然要继续观察他一段时间。他在明处我在暗处,等我确信我们彼此确实合适的时候,就是“从校服到礼服”的绝佳时机。
故而他同意他以“老铁”相称,且乐此不疲。
从去年冬学期开头到现在,那本A4线圈本又被他零零碎碎地填了三分之一,如今只剩十来张没着墨痕的空白页,其余或多或少都被他写了工整的学霸版标准印刷字体。本子原来有一根手指的横径那么厚,现在约莫只剩下一半儿,少去的部分大多被他撕掉了,理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像那天赵玉童凌晨去找宋锋还钱,走到宿舍园门口回头撞见的那一幕——他半个身体泊在昏暗的灯光下,认真肃穆地修改书写,而后又愤愤地撕去一页,团成团丢进垃圾桶。
那天他变更计划,是因为他的触角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准对赵玉童所表现出的异样情愫,他必须阻止他和这种不三不四的、把游戏当做青春墓碑的混小子交往。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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