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遇酒再逢春

　　连衡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系着的玉坠。

　　那玉坠是前几日东清酒无意间夸赞过的暖玉，此刻被他打磨得温热。

　　嘴角的笑意从出门起就没落下过，连步子都迈得比平日里轻快三分，只等着见到东清酒时，把那点开心发散开来。

　　跟在身后的祁愿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摇头失笑。

　　他与连衡一同长大，小侯爷平日里虽待人温和，却少有这般藏不住心事的模样，一双眼亮得天上星星，连背影都透着股雀跃。

　　正想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物从连衡腰间坠下，啪地落在青石板上，滚两圈才停下，是那只绣着暗纹的藏缎钱袋。

　　祁愿快步上前，弯腰捡起来，捏着钱袋口轻轻一抛，钱袋在空中划个弧，又稳稳落回他掌心，他掂了掂，只觉里头银钱碰撞的声响清脆，便随手揣进自己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连衡。

　　“小侯爷，今儿个咱们这是揣着满心欢喜，来蔺家寻东姑娘的吧？”祁愿的声音里带着点揶揄，故意拖长语调。

　　连衡闻声回头，脸上的笑意半点没收敛，眉梢都扬着得意：“嗯，不错，祁愿你倒是变聪明了。”

　　“哪是祁愿变聪明喽。”祁愿笑着摆手，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只钱袋，在连衡眼前晃了晃，“是小侯爷您的表情早就把自个卖了，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实在是太～明～显～”

　　“有吗？”

　　连衡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故作镇定地挑眉，可眼角眉梢的愉悦却怎么也压不住，那点傲娇的模样，倒像得到天下最好的宝贝。

　　祁愿把钱袋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忍着笑说：“可不是嘛，您方才步子快得跟脚下生风似的，连钱袋掉了都没察觉，眼里怕是只装得下蔺家的院门喽。”

　　连衡这才低头看了看腰间，果然空了一块，伸手接过钱袋，指尖勾着钱袋的系带绕了两圈，随口道：“多谢祁愿帮我看着了。”

　　“等会儿给你买份东街的道口烧鸡，算是谢礼。”
　　他侧过头，眼角的笑意仍在。

　　祁愿一听烧鸡二字，眼睛瞬间亮了，忙拱手应道：“谢过小侯爷！”

　　那东街的道口烧鸡是祁愿的心头好，金黄的脆皮烤得焦香，轻轻一撕便酥得掉渣，里头的嫩肉浸着卤汁，咬一口唇齿留香。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吃这烧鸡的光景，是那年上元节，连衡偷偷带着他溜出侯府逛灯会，见他盯着烧鸡摊挪不动脚，二话不说就买了一只，还把最大的鸡腿先递到他手里，自己只啃着鸡翅，笑着说我不爱吃这些油腻的，其实祁愿哪能不知道，小侯爷只是想着他。

　　这些年，连衡待他从无半分主仆的隔阂，自己有的好物，总要分他一份，遇着他受委屈，也定会替他出头。

　　也正因如此，祁愿才把连衡看得比自己还重，晨起替他理好衣服的褶皱，暮时为他温好解酒的清茶，连他出门忘带钱袋、天冷忘添衣这些小事，都替他想得周全。

　　旁人都说他们是主仆，可在祁愿心里，早把这位小侯爷当成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看着连衡又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心里却默默想着，但愿小侯爷这次见着东姑娘，能遂了心愿才好。

　　祁愿望着连衡快步向前的背影，春日的柳丝拂过他的眼帘，心底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他太清楚这位小侯爷，自小一同长大的时光，早把连衡的性子刻进他的心里。

　　连衡的良善是刻在骨子里的，侯府里的下人打碎贵重的瓷瓶，他从不会厉声斥责，只摆摆手说下次小心些，街边遇到讨饭的老妇，他会把钱袋里的碎银尽数递过去，甚至怕老妇受冻，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他总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帮帮他们也是为侯府积德，全然忘了自己身处的侯府，处处是利益纠葛，人心叵测。

　　而这份良善背后，是他藏不住的心思单纯。

　　侯府的长辈们为权位争来斗去，连衡却从不懂钻营算计，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他看不透也懒得去看，只想着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做些随心的事。

　　可也正因如此，他总被府里的叔伯们当作无用的棋子，空有小侯爷的名头，却被安排着管些花房，马场的闲散事，满腔想做些实事的心思，都被侯府的规矩和旁人的算计磨得没棱角。

　　祁愿不止一次见过，连衡夜里坐在书房，对着摊开的兵书怔怔出神，眼底的落寞像被夜雾打湿的寒星，可转日面对旁人，又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

　　这份无为的磋磨，像一层薄茧，裹着连衡的少年意气，祁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

　　侯府的沉浮，不是他一个仆从能撼动的，他能做的，只有守在连衡身边，替他留意着那些明枪暗箭，替他收好掉落的钱袋，替他温好深夜的清茶，他便足够。

　　可此刻，看着连衡因要见东清酒而雀跃的背影，听着他脚步踩在青石板上的轻快声响，祁愿真心为他开心。

　　他抬手揉着鼻尖，唇角不自觉地笑起来。

　　管他什么侯府的算计，什么朝堂的纷扰，至少这一刻，小侯爷的开心是真的，眼里的光也是真的。

　　就这么开心下去吧，哪怕只是一时的，也好！

　　祁愿紧走几步跟上连衡，心里已然盘算着，等会儿买烧鸡时，要挑那只皮最脆、肉最嫩的，再给小侯爷捎上一碟他爱吃的桂花糕，让这份欢喜，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蔺府的庭院里，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丫鬟们捧着妆盒与衣料跟在一旁，蔺昭宁正扶着丫鬟的手往府门走，一身藕荷色的罗裙衬得她身姿窈窕，鬓边簪着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唇边漾着笑意，正念叨着陈记新到的苏绣衣裳，一抬眼，便瞧见缓步走来的连衡。

　　她眼中的笑意更浓，忙松开丫鬟的手迎上前，声音娇俏：“小侯爷，您这是专程来寻昭宁的？巧得很，我正要去陈记瞧新做的衣裳，不如您同我一道去？”

　　说着，她便要去挽连衡的胳膊，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衣袖，却被连衡下意识地侧身避开。

　　连衡的心思全在寻东清酒上，压根没留意到蔺昭宁的动作，只直愣愣地开口，语气里还带着未散的欢喜：“我是来找东姑娘的。”

　　短短六个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蔺昭宁身上，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堪与愠怒。

　　她握紧手中的绣帕，先是从鼻腔里挤出两声冷笑，又硬生生扯出一抹客套的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不乐意：“东清酒啊…她和她弟弟前几日就被祖父接回寇园了，早就不住在我们蔺府喽。小侯爷要是想寻她，得往寇府去才是。”

　　祁愿站在连衡身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抬眸望向连衡，见小侯爷方才还舒展的长眉骤然蹙起，眼底的光亮像是被骤然吹灭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嘴角的笑意也没了，便知道他此刻满心都是失落，半点不想多待了。

　　于是祁愿轻轻扯扯连衡的衣袖，低声提醒：“小侯爷，我们走吧。”

　　“祁愿，你……”连衡侧过头，想说些什么，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想再确认一遍，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抿紧唇，神色落寞。

　　他从蔺昭宁口中确认东清酒已回寇府后，便再无半分停留的心思，对着蔺昭宁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语气礼貌却疏离：“蔺姑娘，今日多有打扰，告辞。”说罢，便转身要走。

　　“小侯爷留步。”

　　蔺昭宁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喊住正要抬步的连衡。

　　她往前迈两步，拦住他的去路，脸上的笑容已然收起，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目光落在连衡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连衡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眼中带着些许疑惑，不明白蔺昭宁为何突然喊住自己。

　　祁愿也警惕地抬眼，看向蔺昭宁，暗自揣测着她的用意。

　　“小侯爷留步！”

　　蔺昭宁的声音陡然响起，像根弦拽住连衡欲走的脚步。

　　他身形一顿，侧身回眸时，眉峰还蹙着方才得知东清酒不在的失落，眼底的茫然疑惑，都被快步走来的蔺昭宁吸引，不明白她突然喊住自己，究竟是何用意？

　　风卷着花瓣落在蔺昭宁的藕荷色罗裙上，她却浑然未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连衡面前，抬眼时，方才那点难堪与愠怒已被娇俏的笑意取代。

　　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语气里裹着撒娇的软糯：“小侯爷，您都多久没和我一起逛过陈记了？今日难得遇上，不如就陪我去陈记瞧瞧新做的衣裳，好不好？”

　　话音未落，不等连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蔺昭宁便伸手攥住他的手臂，手指扣着他的衣袖，力道竟意外的大。

　　她微微踮起脚，肩膀轻轻往他胳膊上倚着，脑袋也微微歪着，那副娇憨撒娇的模样，倒像是平日里跟向家中兄长耍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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