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

　　两天后，他们离开了阿纳加，通过魔法传送阵一路向西，来到了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来收取暮光教廷的新贡品。

　　巫师行会总部坐落于东西洲的交界边缘的大型自由城，和平要塞——诺亚。
　　这地方比阿纳加繁华许多，玖佚跟在洛伊克身边被周围繁华街道迷得眼花缭乱，甚至在进入这里的时候感到有些晕眩。

　　据说是这里有一个巨型魔法阵保护这座城邦，有的人的确会受其影响，感到头晕。
　　玖佚在路边一家餐厅买了一杯啤酒，这才缓过来。
　　很贵，他有些肉疼。

　　这里房屋上有着各种浮雕彩绘，还有一些反光铜镜制成的万花筒装饰在一些商铺门口旋转，金灿灿的反射光线不断刺入眼底，各种建筑风格混杂而独特，大概也是因为住着各地不同种族的缘故。

　　路上没有寻常集市的叫卖，透着股不同于小城镇的古典优雅，就连这里的马车马匹都看起来更加高贵靓丽，耳边常混入吟游诗人的琴声和歌唱。
　　‘欢迎加入美丽的诺亚，
　　灿烂阳光，花儿芬芳，
　　哦哦，幸福的诺亚。
　　男男女女都幸福，
　　家家户户都幸福，
　　恶魔血族都幸福，
　　这里是最幸福的魔法城~’

　　一路走来，行人的穿着打扮都格外华美，打扮一黑一白的他们就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走着走着，玖佚忽然发现几乎每几步建筑大门前都刻着“眼睛”的图案。
　　洛伊克告诉他，那是巫师行会的标志，意味着是巫师行会的产业。

　　巫师行会……
　　玖佚心脏乱跳，想起了上辈子他在另一座城市的行会分会遇到的那个巫师。
　　那个巫师说，他快死了。
　　要想活下去，必须解除契约，但是这个契约已经像血管一样长满他的灵魂，强行契约无异于自杀。
　　这次，如果早一点，不，越早越好。
　　玖佚按下内心的迫切，走在石板路上，面无表情。

　　空中时常有阴影掠过，抬头便可以看到是巫师骑着扫帚匆匆飞过，这平日里极为罕见的飞行魔法在这里成了家常便饭。
　　不愧是泽雅大陆最富裕的城市之一，在这儿做乞丐都能养活普通人一大家子，因为这里唯一的通用货币是魔法水晶。

　　“慢着，例行检查，出示一下通行证。”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传入耳中，玖佚停下脚步，视线从一旁的塔楼移开，低头看到一节银色的金属长杆横在胸前。
　　紧握它的手戴着银色的手甲，坑坑洼洼却擦得锃亮，连锈迹都是光滑的，上方刻着已经磨损的守望者标志。

　　玖佚很快反应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块褐色的石牌，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这是巫师行会颁发的通行证。

　　递牌时，他抬眼对上了一双锋利如刀般的棕色眼睛，紧接着便注意到那头让人难以忽视的红色短发。
　　她是今天负责巡逻的守望者，也就是这座城市的护卫队队员。
　　女人穿着有些陈旧的银色盔甲，与那张漂亮可人的脸严重不符，好在短发让这种违和感减轻了一些。

　　守望者接过石牌，示意玖佚脱下兜帽。

　　巡逻队这么严苛？
　　玖佚心里嘀咕着，听话地拉下用来遮阳的兜帽。
　　眉骨阴影下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暖阳让那张冷俊的脸柔软了一些，但看起来依然比寻常男人不好接近。

　　她扫了眼玖佚，目光上上下下迟疑地打量着他。

　　作为血族，在那种天然带有攻击性的刻板印象下他的相貌或许显得内敛，但假如换做人族这种疏离冷冽的气质就很容易被当危险分子了，何况他身形也算高挑。
　　玖佚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些担忧自己刚学会的易容咒被看出来。
　　虽然洛伊克的魔法没那么容易被看穿，但他毕竟，只学了一天。

　　想到昨晚洛伊克的“速成教学”，他就指尖发麻，身体仿佛还残留着那股过量的魔力在体内流窜的感觉，像带电的热流在皮下四处游走。
　　所谓速成，就是那家伙又一次把魔力注入他体内引导他运用。
　　完全是糟糕透的体验……
　　两天的魔法教学，玖佚觉得洛伊克一定是世界上最烂的魔法导师。
　　他当时多说了一句，结果洛伊克却淡淡道：
　　“除了你，我没教过别人。”

　　玖佚知道洛伊克说这句话只是陈述事实，也知道洛伊克先前绝对是存了折磨他的心思，但他还是因为这句话原谅了洛伊克的教学模式，现在想想，依旧有些郁闷。

　　被守望者审视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几声嗤笑。

　　玖佚望去，看到街头有几个穿着同样盔甲的守望者正以戏谑的眼神窥视他们，准确来说是看着他面前的这位守望者。

　　然而他面前的女人面不改色、充耳不闻，确认他的通行证没问题后便放他离开。

　　玖佚没太多想，收好石牌便转身走向正在塔楼门口等待自己的洛伊克。

　　他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发现洛伊克难得没有盯着自己，而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刚刚拦下他的那个守望者。

　　嗯？
　　玖佚有些意外。
　　他很少见那家伙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于是又好奇地转头看了眼那个守望者，却忽然注意到，她所在的地面上有块阴影正在不断放大……

　　眼前的空气骤然撕裂，一道道紫色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从高空堕落，速度极快，与其说是坠落，不如说他们在冲向地面。

　　玖佚瞳孔一缩，下意识对那个女守望者出声提醒道：
　　“小心！”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下一秒，阴影化作了实体。
　　竟然是一群倒立下坠的巫师。

　　第一具身体落在了坚硬的石板上，紧接着是一具，又一具……
　　头颅率先落地，像西瓜般炸开，骨肉亲密接触，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骨肉迸裂的声响。
　　很快，十具尸体便如肉塔堆叠，鲜血不断喷涌，简直像一座人体/喷泉，瞬间染红地面，血溅三尺。

　　“啊！！！”
　　顿时，尖叫声四起，混杂着哭喊，脚步，器物翻倒破裂，在血水四溢的街道上，短短几秒这里便从悠扬的天堂堕入胡乱弹奏交响乐的地狱。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耳边胡乱的声音像针尖刺破耳膜捅入大脑，搅动脑浆，令玖佚晕眩头疼，视野变得红里透黑。
　　他连恐慌都来不及，强烈的反胃感与针扎似的疼痛便如潮水涌上来，近乎要将他淹没，头重脚轻，有种诡异的失重感，他差点没站稳，强支撑着身体向后退了两步，直到撞到一具温热的身体。

　　一个愣神的间隙，温热的手臂扶住了他，熟悉的清香将他包裹，将血腥味轻而易举地隔绝在外。

　　“呼……呼……”

　　玖佚头昏脑涨，遵循本能将自己埋进那股香气之中，胡乱地抓着那细腻柔软的绸缎布料，深深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

　　“诺亚城，异教徒，还有红发女巫的后代……这里倒是个好地方。”
　　一阵兵荒马乱后，耳边传来洛伊克的自言自语。
　　玖佚稍稍恢复神智，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主动抱住洛伊克，浑身僵硬起来……
　　但是现在松开已经迟了，何况外面还都是血腥味。
　　他目光无措，瞥见那昂贵的衣服布料被自己捏得皱皱巴巴，没管，将注意力转移到洛伊克的话上。

　　异教徒？红发女巫？听起来可真是不妙。

　　“那是什么？”
　　玖佚低头闷声问道。

　　洛伊克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上，淡淡道：
　　“一些碍眼的东西。倒是你自己，过敏那么严重，巫师学院里那么多人族，该怎么办？”

　　这家伙看什么都碍眼。
　　玖佚心里刚吐槽完，就听到他后半句冷冷的嘲讽，立刻松手挣扎着想要离洛伊克远点。

　　但洛伊克显然提前预料到他的意图，扣着他的身体不让动弹。

　　“那群守望者来处理了，等他们处理干净。”
　　他说得理直气壮，玖佚有些不满，但也只能停下动作。
　　他们就这样毫无顾忌地站在大街上，好在众人的目光都被刚才的意外吸引，无人在意角落里的他们。

　　玖佚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脸色微沉。
　　洛伊克刚才所言的确是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掉的问题。
　　他现在还严重人血过敏，该怎么办？
　　巫师大多数都是人族，不像处理海神事件接触到的都是人鱼。这的确是他的一个致命弱点，必须想办法在入学考试前克服。
　　不过，如果这东西那么容易解决，他也熬不过血族成人礼的诅咒。
　　这是心理问题，重建本能比摧毁难得多，就算以毒攻毒现在恐怕来不及，况且洛伊克一直盯着他，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洛伊克终于松开了他，玖佚听到身后传来呕吐过后喘着粗气的女声。
　　玖佚想起那些自杀的人就在那个守望者头顶坠落，刚一转头，便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而她也正死死盯着他。
　　这画面着实有几分惊悚。

　　玖佚被盯得心里发毛，想要移开眼，却见她忽然举起手里的长枪对准自己。
　　锋利的枪尖还在微微颤抖，她愤怒地喊道：

　　“喂……那边那个，你、呼、你是血族吧，伪装成人族，违反了诺亚城新约四十二条例，守望者现以正义之神的名义拘捕你！”

　　玖佚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因为血腥味应激，暴露了血族特征。

　　女守望者话音落地，周围正在快速处理现场的守望者们便发出一阵爆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你听听她在说什么，拘捕？哈哈哈，她眼睛瞎了，没见那是神使大人的人？”

　　“什、啧，什么鬼神使？”
　　女人抹了把脸，腥臭的血难缠地黏着在她脸上，她表情有些难看，身上也被溅了血肉，看起来狼狈不堪，唯独红发在血液浸染下变得更加赤红，阳光下发出艳丽的光泽。
　　刚刚那些巫师几乎坠落就在她眼前。

　　这时，塔楼的铜门被推开，一位白袍巫师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根古老的法杖。
　　玖佚发现那法杖顶端的透明晶石中竟然有一颗红色的眼珠子正东张西望，随着他缓缓开口，那眼珠才牢牢锁定了女守望者。

　　“艾米莉，这位是暮光教廷的神使洛伊克大人和他的仆从，是我们巫师行会邀请的贵客。昨日我已经通知过守望小队，你怎么又不知道？”

　　他在提仆从的时候，周围所有目光包括手杖里的眼珠子都聚焦到玖佚身上。
　　这时玖佚已经推开洛伊克，但显然刚刚他俩大街上搂搂抱抱的样子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玖佚内心没有什么波动，经历过当着一群人鱼的面变人鱼，现在他脸皮已经不复从前。

　　“我……万分抱歉，我没有收到通知，哈维大人。”
　　艾米莉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恶狠狠瞪了眼身后那群看自己笑话的守望者，低头道歉道。
　　很显然，是那群人故意没通知她，害她出丑。

　　哈维虽然贵为白袍巫师与巫师行会副会长，却毫无架子。
　　面对艾米莉的道歉，他没有过多追责，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法杖对准了满身血污的她，接着一道蓝色的光线描摹着她身体的轮廓，血污逐渐消失，那双棕色的眼睛重新显露出来。

　　那是一双多么特别的眼睛，像荒原上的狼，没有因道歉而卑微，反而蹙着眉，在压抑中萃出光亮，带有不服气的敌意。
　　如果这敌意不是冲着他就好了。
　　玖佚移开眼，心想。

　　“回去巡逻吧，艾米莉。”
　　哈维显然也注意到艾米莉的眼神，叹息着摆摆手，找了一个借口让艾米莉离开。
　　“不好意思，她对血族有些偏见，但她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执拗。在那群孩子里，她和她母亲最像。”
　　他领着他们进入塔楼，苦笑着说道。

　　“艾丽莎女巫的小女儿么，她们的确很像，看来她没有学习魔法是因为她母亲。”
　　洛伊克微微颔首，接下哈维的话。

　　“是啊，这孩子天赋和她母亲一样好，真是叫人惋惜，不过现在来看，我倒是庆幸她没有学习魔法。您刚才也看到了吧，他们都是巫师学院出来的巫师，如今这已是本月第三起巫师集体自杀。”

　　哈维站在一幅黑白画作前，这幅画中央画了一条双头金蛇，不是常见的衔尾蛇标志，而是对称的，各自向着画布的上下两端伸展。

　　艾丽莎女巫……
　　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难免在玖佚内心掀起波澜。
　　玖佚眼前闪过那张漂亮又倔强的脸。
　　她居然是艾丽莎女巫的女儿。
　　那个他在虚幻之中听到的，诡谲戏谑的女人的孩子，但如果按照那本书上说的，天赋者早已付出代价，听起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艾丽莎和她背后那群灰雾里的家伙盯上自己了，他要提前做好反击的准备，或许可以先从艾米丽那边了解起来。

　　进到塔楼后，洛伊克目光便落在哈维身后画布上，忽然扬起唇角，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
　　每当他发现有趣的受害者的时候，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听到集体自杀而愉悦，还是因为这幅画？
　　玖佚暗自揣测着，抬头看向那幅挂在大厅最中央的画。
　　有些奇怪，这栋建筑本身也有些奇怪。

　　走进来的时候他便感觉这里温度比外界清凉许多，一开始他没太在意，但现在越停留便越觉得寒意在身上游走。
　　玖佚以为里面施加了控温的魔法，然而他现在观察四周，并没有发现此类魔法的痕迹，反而余光总幻视阴影处在晃动，但当他正眼看去的时候又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法阵吗？
　　玖佚对魔法也不算特别了解，只能暂时这样解释。

　　“大人，您有什么看法？”
　　哈维问道。
　　他们的谈话开始步入正题，玖佚放下思考，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起来。

　　“那些自杀的巫师没有灵魂，你觉得他们将灵魂献祭给了谁。”
　　洛伊克依然盯着那幅画作，简直像在欣赏一幅杰作，让一旁默默观察的玖佚一头雾水。

　　又是和灵魂有关的事情，会不会这次事情也和艾丽莎女巫和灰雾有关。

　　“巫师行会对外公布的调查结果是和魔鬼仪式有关。不过，实际上我们认为是巫师学院有恶魔和黑巫师合作，在私底下恶意散布泰克魔鬼信仰，我们发现死者都是今年刚从巫师学院毕业的巫师。”
　　哈维一脸凝重地说道，语气满是担忧。

　　玖佚默默将目光也和洛伊克一起移向了那幅画，看着画布出神。
　　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这位高权重的白袍巫师并不知道他眼前的神使大人才是未来的魔鬼。

　　“嗯。”
　　洛伊克装作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死前接触过什么，调查过么？”

　　“调查下来，我们发现他们在学院里接触过几个紫袍巫师组成的天文占星兄弟会。”

　　“既然有调查结果，他们嫌疑很大，应该抓起来吧，不过看样子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哈维苦笑一声：
　　“是啊，洛伊克大人，不瞒您说，学院现在的校长就是我的兄长，他是位极端的平等主义，不允许我们没有证据就随意调查他的学生，而且我们此前偷偷派去调查的巫师回来一个月后都开始疯了似的自杀，闹得诺亚城人心惶惶。
　　如今死的大多都是我们行会的中坚力量紫袍巫师，那群恶劣的黑巫师却活得很好，他们还四处散播巫师行会谣言，越来越猖狂。
　　所以我代表行会请求艾德蒙斯大人帮助我们拿到学院里那些家伙行恶的证据，我们不求解决此事，只希望能获得确凿的证据，之后我与行会会长将向城邦议会提议，为大人在诺亚城设立暮光教堂。”

　　在诺亚这样的城邦设立教堂？
　　玖佚听到哈维的话，大脑一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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