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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衣
屏风后是一处逼仄却暖意的隔间。
屋角的炭盆烧得正旺,毕剥作响,热气蒸得人面皮发烫。
正中一张榆木榻,榻边有两级粗粝的木台阶,上头随意丢着个麦秸芯的旧蒲团。
墙上挂着几张风干的兽皮和几串野花椒,处处透着与“山野居”名号相符的粗朴野趣,和外面雅间的精致俨然是两个天地。
炭火气混着药膏味,沉沉地裹着人。
“抬手。”
方淮青温热的气息拂过江瀛耳廓。
他用没受伤的右手勉力配合,动作迟缓。
左肩稍一牵动,闷痛便细密地缠咬上来,他咬紧了嘴唇。
方淮青的手停了一瞬,没看他,只将柔软的干净中衣绕过他后背,动作放得轻缓,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凉意划过江瀛脊背紧绷的皮肤,经过锁骨时,方淮青的手忽然一顿,不知为何摩挲了片刻,激起江瀛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密战栗。
两人距离太近了。
近到江瀛能看清方淮青低垂的眼睫,英挺的鼻梁线条,再往下是色泽偏淡的唇。
方淮青身上还沾着夜雨的寒气,外袍一片沁凉。
贴近了,能嗅出一股墨的清香,像是从敷文书院带出来的。
江瀛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一点——
对方在等自己开口。
这方寸之地的安静,比外面所有的声响都更让人心慌。
“……去鹤渡口,是我根据地图上与雾隐山交汇的支流推测的,临时起意想去碰碰运气。”
江瀛望着方淮青,低声道:“受伤……真是意外。”
“谁的主意?”方淮青问。他正将江瀛右臂小心地套入衣袖,掌心擦过内侧敏感的皮肤。
“我的。”江瀛答得飞快,不假思索,“陈稞只是陪我一起。”
“为什么不等我的消息?”方淮青转到身前,低头为他系衣带。手指灵活穿梭,语气平直无波,呼吸浅浅拂过江瀛下颌。
江瀛喉结滚动了一下,某种情绪冲口而出:“我不想总……麻烦你。”
方淮青系带的手指蓦地顿住,停在他襟前。
两人四目相对。
那两个字在方淮青唇间又滚了一遍:“麻烦?”
江瀛心头一跳,对方的不悦太明显了。
他几乎是立刻找补:“不是,我就是不想干坐着,也想……帮你做点事。”
方淮青垂下眼,没应声。
手上最后一点整理做完,干净的中衣妥帖覆在江瀛身上,遮住了那些刺目的伤痕。
方淮青转身,欲往屏风外走。
江瀛伸出右手,抓住了方淮青一片袖角,力道不重,甚至有些迟疑。
方淮青的脚步停了,却没回头。
他又轻轻扯了一下。
方淮青转回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炭盆里的火仍旺得灼人,江瀛觉得脸颊发烫,嗓子发干,生涩地开口:“你怎么会找来?”
“不欢迎我吗?”方淮青垂眸盯着他。
江瀛:“……”
这什么古怪的语气。
终归是想着他寒夜前来,一身的露水,江瀛心下一软,抬头道:“哪有,你是我今天的救命恩人之一。”
闻言,方淮青脸色似乎缓和了些,他从旁边拖过那把原木凳子,放在榻前,坐了下来。
两人的膝盖完全碰到一起。
“徐溪傍晚在方府,为我母亲复诊扭伤的脚踝。”方淮青开口,声音轻得如同私语,“我送她回济世堂时,在雨里撞见个人,骂骂咧咧,跑得慌急,我瞧出是姚星漾身边那个随从。”
方淮青的目光扫过江瀛仍抓着他袖子的手。
“那人一见徐溪,像见了救星,扯着她就说要去救命。我报了身份,他才颠三倒四地说,他家大人在码头‘捡’了两个乞丐,穿得破破烂烂……”
“这种形容,你是怎么猜到是我?”江瀛忍不住插话。
方淮青看了一眼屏风外,略向前倾身,在他耳边说:“捡乞丐这种事,姚星漾才不会干,所以必定是有关联的人。”
江瀛失笑,摇了摇头。
方淮青稍退开些,接着道:“我问他,那两人什么模样。他说,一个黑脸大高个,凶神恶煞;另一个……”
“是个长得不错的……‘小白脸’。”
江瀛:“?”
他一时不知该为“长得不错”高兴,还是为“小白脸”无语。
方淮青把他精彩的面色尽收眼底,笑道:“我问,那两个人眼下如何,他说——白净那个,看着快死了!”
江瀛听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伸手在方淮青肩上点了点:“我活得好好的!”
方淮青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膝上:“所以,我和徐溪着急忙慌就过来了。”
江瀛见他说着话时,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在英挺的鼻梁上方刻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犹豫片刻,他伸手,食指轻轻抚上方淮青紧锁的眉心,试图将那褶皱抚平。
“别皱眉,”他听见自己开口,“这样不好看。”
方淮青没动,任由江瀛的指腹停在自己眉间。
炭火的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那里面的东西翻滚着,最终沉入一片更深的静默里。
方淮青:“听你的。”
“吱呀”一声,雅间的正大门被人推开,似乎乌泱泱进来一群人。
江瀛和方淮青侧头看向屏风外的方向,听着动静。
“各位久等!上菜了!姚大人说了,今日都算他账上!”老板娘洪亮的声音传来。
屏风上闪过几道人影,几十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了进来,食物的暖香瞬间冲淡了雅间内的药味。
江瀛听见陈稞扯着嗓子:“徐姑娘,靠窗那边有缝,贼风厉害,你坐里边暖和些!”
紧接着是徐溪平静温和的回应,听不真切,大约是说“多谢”。
姚星漾似乎嗤笑了一声,模糊地说了句什么,引得陈稞立刻嚷了回去。
外头一时间杯盘轻响,人声混杂,这片嘈杂,反而衬得小小的隔间里愈发安静,像暴风眼中一点奇异的凝滞。
这些的动静是最好的遮掩。
江瀛对着方淮青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白天我在码头,看见三条奇怪的船,吃水很深,当时我与人起了争执,有一个遮面的公子救了我,他的衣服下摆,有一只灰鸟纹样。”
“灰鸟纹样?”方淮青不解道。
江瀛用力地点头:“雾隐山那一日,我在运粮的那几人身上也看到了这个纹样。”
“更重要的是,”江瀛一字一句道,“他们说那艘船是前往潼州。”
“前往潼州?!”
方淮青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后,方淮青开口,声音几乎融入炭火的毕剥声中,带着一种恍然的低沉:“潼州……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江瀛压低声音追问。
“我一直在想,他们冒这么大风险,是图什么,”方淮青抬眼,“潼州地界,只因山高水险,通行不便,又常有战事发生,粮草价格一直比朝虞其他地方要高,若是把粮运过去,便是翻倍的暴利。”
江瀛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但这说不通,潼州地界的粮草价格高是不错,但是也没有大到,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地步,”江瀛蹙眉道。
方淮青摆手:“不知是否是今年下半年歉收的缘故,我的人调查到,如今潼州的粮草价格是应禧的四倍不止,就算抛掉来回的行运费用,也够他们大赚一笔了。”
“四倍不止!?”江瀛差点惊呼出声,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是国库的新粮,岂是那么容易大批动用的?”
“所以,他们需要一套‘合法’的手续。”方淮青的指尖在膝上轻点,“我这几天,派人以兵部复核旧案的名义,调阅了近三年漕粮调度与各地常平仓轮换的摘要。记录显示,粮草司每隔一段,就会有一批‘陈粮’从应禧各仓折价调出,说是处理腐坏。”
方淮青顿了顿,看向江瀛。
“账面上,一切合规。但若把我们那晚在雾隐山见到的新粮,和刚才你听到的潼州,放到这个局里看......”
江瀛倒抽一口凉气,接上了他的思路:“他们是不是根本没运什么‘陈粮’出去?他们只是用这个名头,把应禧仓里实实在在的新粮偷运到潼州卖高价?而那些所谓的‘调给潼州的新粮’,其实从来就没进过潼州的官仓,只是在账目上走了一圈,银子却落进了他们的口袋?”
“对。”方淮青缓缓点头,“‘陈粮出库’是平账的掩护,‘新粮入库’是账面的游戏。一出一入,账是平的,但真金白银的差价,就这么被洗出来了。我们那晚撞见的,很可能就是一批刚被‘替换’出来、正运往潼州变现的新粮。”
隔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
这推测比简单的走私可怕百倍——这是蛀空国本的硕鼠。
“可这只是推测,要证实,需要粮草司最内部的原始账本和交接单据,这些我们拿不到。”明明隔间内如此温暖,江瀛却觉得自己的手心冒出了层层冷汗。
方淮青的眉心又拧紧了。
半晌,他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有一个人,能以最正当的理由,去碰那些账本。”
江瀛有所了然,迟缓道:“你是指......”
方淮青朝屏风外瞥了一眼:“那个孔雀公子。”
江瀛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心道:姚星漾的嘴如此不讨人喜欢,想必你也是“功不可没”了。
直到笑到锁骨上的痛又隐隐而来,江瀛这才接着道:“他是漕运转运使,稽查漕粮损耗、核对账实是否相符,是他分内之责。由他对粮草司账目‘例行核查’,名正言顺,也不会打草惊蛇。”
方淮青点头:“目前看来,此事牵涉甚广,由他来出面最合适。”
江瀛意有所指地道:“那该如何说服他呢?”
方淮青:“我去找他。”
江瀛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啊?可是你们不是......”
话说一半,江瀛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方淮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我们是不对付,但若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晓得分寸。”
江瀛放下心来:“那你准备如何同他说明?”
方淮青将一件厚厚的外氅套在江瀛身上:“横竖不是今天,届时我会写一封书信先告知原委,后续我们再商量。”
江瀛下意识道:“若他......不配合呢?”
方淮青语气稀松平常:“那就揍他一顿。”
屏风上传来一阵敲击声,两人同时回头,陈稞高大的身影映了出来:“我说两位,你们在里头换衣裳,还是绣花呢?”
说着,便探头往屏风后看来。
千钧一发之际,江瀛立即起身,手忙脚乱地挡开眼前的方淮青,出去时正好与陈稞探究中带着揶揄的目光撞到一起。
陈稞上下打量着他,江瀛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伸手便捂住了他的嘴,生硬地笑道:“没事,就是伤口疼,所以换的时间久了些。”
陈稞甩开江瀛捂嘴的手,看了一眼方淮青的方向,啧了一声道:“你们在里面嘀嘀咕咕了半天,说的什么,不如让我们也听一听。”
江瀛也没管身后的方淮青什么表情,脱口而出道:“我在称赞你今日英勇的行为,简直救我于水火之中。”
“两个夯货。”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插进了他们的对话中。
陈稞当即转身,将袖子挽上臂弯:“姓姚的!咱们如今也算是相识了,你能不能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姚星漾眼睛都没抬,只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夹了一箸松烟炙鹿脯。
江瀛正想让陈稞别同姚星漾斗嘴,右臂就被人一扯,方淮青拉着他入座,面色平静道:“入座,吃饭。”
饭桌上依旧是姚式风格的点菜,铺满了整个桌面,席间,陈稞自顾自地和江瀛东拉西扯,姚星漾自方淮青落座以后,便不再说话。
几人在诡异的氛围中用完了饭。
夜色已深,大堂里只剩小二在擦拭案几,灯火昏黄。
一行人刚踩上山野居吱嘎作响的木质台阶,江瀛就听见了一阵争执声传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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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一章没想着写这么多,结果后来停不下来了

就当多给小情侣一点相处时间吧

谢谢你看到这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