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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
“什么可以学?”
戚柔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的对话,好奇地看向江汀冬,又瞥了一眼戈雪。
戈雪抢在江汀冬开口前接话:“他说摄影。”
她说完,对江汀冬扯出一个“配合我”的微笑,不想让任何外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超越朋友的亲密关系。
毕竟她现在借住在他房子里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有些不明不白,她着实不想再节外生枝地解释些什么。
江汀冬听着这话,撇了戈雪一眼,眼神冷利,刚才打趣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他没多说,但不悦溢于言表,周遭的气压明显低了好几度。
“你什么时候拍完?”
他一开口,语气比刚才硬邦邦了许多,戈雪实在没太理解这突然转变的态度是起源于何处。
“还不知道呢,怎么了?”
“那你怎么回去?”
“坐地铁啊。”
戈雪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奇怪,从Southwark站回去不是很方便吗?
“不一起回去吗?”
戚柔这句话听得清楚,微微挑眉,问道:“你们住得很近吗?”
目光跟着在两人之间逡巡。
戈雪赶紧摆手解释着:“也不算特别近吧,就......”
“近,特别近。”
江汀冬打断她,看都没看提问的戚柔,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故意恶作剧,戏谑起来。
戈雪被他这句话堵得一口气差点没跟上来,脸颊气得也泛起红。
这人怎么回事,不会读自己的脸色吗?非要搞得人尽皆知?
莱拉好奇地凑近戈雪,问道:“发生了什么雪,你脸看起来有些红。”
戈雪正想赶紧给她糊弄过去,展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有几家艺术媒体的记者到了,正在寻找参展艺术家进行采访。一位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快步走了过来,低声对江汀冬和戚柔的方向说了些话。
戚柔听完,也立刻恢复职业状态,转头对大家解释道:“媒体来了,我们得过去一下。”
江汀冬也没再多说,转身就和戚柔一起朝着媒体聚集的方向走去。
莱拉这才开口,连珠炮似的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生气,说说,我怎么没看懂呢?”
戈雪心里本来一团乱麻,赶紧把话题又引回了今天的主线——拍摄小组作业,拖着大家离开了展厅,回到了刚才选好的拍摄地点。
拍了近两个小时后,今天的日程还没结束,他们三人又一鼓作气,干脆直接去了学校的剪辑室,把刚才拍的素材进行了初步的整理和分类。
等终于从充满咖啡味的剪辑里脱身时,冬令时的伦敦已经闭上双眼了许久,已经八点半了。
幸亏公寓和学校的距离并不算远,地铁的轰鸣她没听多久,就已经带着空落落的胃回到了指纹锁大门之前。
门一开,家常菜香就溢了出来。是毛豆与鸡肉经酱油和香料炖煮后特有的咸香,还有番茄炒蛋的酸甜。
戈雪愣在玄关,以为自己因为过度饥饿产生了幻觉。
客厅只亮着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在木地板上投出一圈温暖光晕。江汀冬就陷在光晕笼罩的沙发上,腿上则搁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敲击键盘的手跟着停下来,抬起了头。
“你回来了。”他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
戈雪应声,弯腰脱下脚上那双让她奔波了一整天的薄底德训鞋,换上了柔软的白色毛绒拖鞋。
她整个人被香味拽到了餐桌前。
桌上整齐地摆着卖相不逊色于香味的家常菜色:油润酱红的毛豆烧鸡,旁边是红润出沙的番茄炒蛋和裹着深琥珀色酱汁的可乐鸡翅。
“你真做了?”戈雪满脸写着难以置信,香气勾得她肚子更是咕噜噜叫起来。
“我就随口一说,你竟然真做了。看起来也太好吃了,你看着菜谱就能做成这样,太厉害了吧?”
江汀冬站起身,走到中岛台前,拿起唯一一个宝蓝色的瓷碗,从电饭煲里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碗啪嗒一声,落在她上次坐的位置面前。
“这不是厉害,这是正常智商。”
戈雪刚涌上心头的感动一下子被他这句话堵了回去,就像走路被小石子碰了下。
这人真是神了,总能精准地把话说得这么不中听,怎么不算是一种独特的天赋呢?
戈雪没时间跟他继续拌嘴,饥饿感已经占据了脑子的上风,她转身哼着歌蹦哒着去了洗手间洗手。
说是洗手,急得洗手液都胡乱按,水随便一冲,就一路小跑回了餐桌前。
江汀冬递给她一双乌木筷子,接过以后,她筷子直指今天自己畅想了一天的毛豆烧鸡,迫不及待地夹起了块裹满酱汁的鸡肉送进嘴里。
鸡肉仍然保持着弹性,毛豆的清香完全渗透进去,咸香入味,带着锅气。
可乐鸡翅的甜咸比例恰到好处,鸡肉嫩滑脱骨,她不喜欢甜味的菜口,但这道她很喜欢。就连看起来就简单的番茄炒蛋,番茄也炒出了浓郁的酸甜汁水,堪称下饭神器。
“好吃,好吃,好吃!”
她忍不住又夹起一筷子,抬头看向对面坐下的江汀冬,眼里亮晶晶。
她加快了嘴里的咀嚼速度,让声音听起来清晰些:“真的特别好吃,江汀冬,你去当厨子吧,你是做饭的天才!”
扒了几口饭后,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对面的人面前空空如也,没有碗筷。
“你怎么不吃?”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已经。”
他视线扫过桌上的菜,又问:“菜还热么?需要再回下锅?”
“不用,温度刚好。这个汤汁拌饭绝了!”
戈雪舀了一勺浓稠的毛豆烧鸡的汤汁,浇在白米饭上,用筷子拌匀,然后满足得扒了一大口,继续含糊不清地夸赞。
“你第一次坐毛豆烧鸡就能这么好吃,上次的病号餐也是,之前的意面也是,神厨啊神厨。”
胃里被温暖食物填满以后的踏实感,让她犯了饭晕,越吃脑袋越晕。
她托着腮,眼角弯弯,又开始找事:“说真的,江汀冬,忙完一天回来发现有人在等我还做了饭菜,太爽了......”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虎牙又露了出来。
“你这会儿特别像那种,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小娇妻——”
最后三个字,她是气音吐出来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恶劣意味。
话音刚落,江汀冬原本随意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次。他掀起眼皮,看向她的琥珀瞳孔里是近乎玩味的兴致。
他没接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戈雪得意的小模样,活像一只主动凑到跟前、自以为聪明地龇牙咧嘴其实只是摇了摇尾巴的小猫。
“小娇妻?那按你这么说......”
他刻意停住,过了好一会才一字一顿说道:“我这个娇妻的职责范围,是不是还得包括陪睡啊?”
戈雪本来的笑一下子凝住,血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双颊连着耳尖烧起来,瞬间变成粉色。
龇牙小猫被踩了尾巴,嚣张跋扈变成了可怜兮兮的样子,江汀冬这才满意,气定神闲地重新往后靠,靠在了椅背上。
他甚至非常好心地用指尖隔空点了点她面前的饭碗,示意她道:“快吃,再不吃,娇妻做的饭就要凉了。”
戈雪的气焰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只好重新拿起筷子,埋头乖乖吃饭。
餐桌下,她的脚趾已经尴尬蜷缩到能抠出三室一厅的程度了
调戏不成反被将了一军,这冰块不比当年,提升的不只是厨艺,还有能更胜她一筹的嘴皮子功夫。
戈雪把盘子放进洗碗机的时候,满脑子都还是那张扑克脸吐出来的“陪睡”二字,如同魔音贯耳一般,耳根仍然是在不争气地发热。
之前说好的拍摄,倒是仍然在公寓里继续着。
戈雪谨守着最初的约定,镜头始终巧妙地避开江汀冬的正脸。
她捕捉他调色时微蹙的眉心,摩挲画布边缘时沾染上色彩的手指,后退几步审视作品时绷紧的下颌线。
画面里充斥着他所创造的世界,是他情绪的直接延伸,却唯独绕开了最能泄露秘密的琥珀色眸子。
只是这种平衡被十一月十八日的下午四点被打破了。
后来的戈雪才会知道缘由。
彼时的戈雪还是一头雾水。
江汀冬创作的时候本就从不开口说话,但这天的沉默比寂静更冷漠,像是进入了某个真空空间里。
他表情里的专注变了味,掺合进痛苦的爱与厌恶这两者的对冲。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他侧脸滑落。他握着画笔的手势,不像是在涂抹颜料,而是像在肢解画布。
画布上一片混乱,如同一团呕吐出来的东西。
之前的作品,戈雪大抵还能看出七八分意象:树木,藤条,大楼,佛脸。虽大多是变形的,但总归有迹可循。
而今天的全然不同,无章法,无形态,可以拒绝给观看者传递任何信息与意义。
戈雪屏住呼吸,不自觉地移动着脚步,好在地毯吸收了足音。
她像是怕惊扰一个正在梦魇里挣扎的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镜头慢慢推,不再满足于手臂和背影,而是大胆地对准了侧脸。最终,定格在他那双着魔一般的瞳孔之上。
也许是戈雪过于近的呼吸声,或许是镜头马达极细微的运作噪音。
江汀冬梦醒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从那个沉浸的世界里硬生生拽了出来。他猝然转头,毫无缓冲掉进了镜头里。
四目在取景框的方寸之间猝然相接,此刻像是被抽走了几帧画面的电影。
完了。
她能想象出他下一刻冷着脸,直接伸手挡住镜头,拍摄大概要到此为止了。
可预想中的终止并未降临。
他只是盯着镜头后的她。琥珀色的一汪泉,就这样被她的镜头丢了一颗小石子,波纹是闹钟,叫醒了这汪泉水。
最终,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本来要开口的话语,仍是没说一句话。
戈雪慢慢放下相机,金属外壳触手一片冰凉,而她的手心却全是冷汗。虽然本来要解释的话语她没听到,但她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里一定有答案。
这一眼,是缘由被揭露的序章。
翌日深夜,凌晨两点十四分。
笔记本散热口发出疲惫的呐喊,像初夏的蝉卡在了初冬的机器里。
戈雪把脚缩在椅子上,下巴抵着膝盖,右手把玩左手腕上的发圈,那是昨天打包纸箱时从某个角落里捡到的,带着蕾丝白边的蓝格子发圈。
她点开那段编号为“JDW_1118”的素材。画面开始流动,是手持拍摄特有的轻微晃动。她把进度条拖到他转身前的三秒。
他眉心的褶皱在画质下显出惊人的细节,汗珠从额发间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
其中一帧,一滴浓稠的深茜红颜料从刮刀边缘甩开,正好溅在他腕骨凸起的位置。速度调到0.5倍速,就可以看清颜料是如何从锡管里被挤压而出的。
画笔蘸取时,颜料被粗暴地带走,在画布上拖拽出黏着的痕迹。刮刀抹过时,颜料被推开,碾压,像活物在挣扎。
她开始剪裁这些碎片,用快速跳切的方式拼接。画面开始抽搐。
现在需要一些声音了。
她点开了音乐库,找到了《Fake Plastic Trees》,鼠标悬停在英文的上方,耳边就已经响起来了副歌的旋律。
为什么是这首歌?
那句不断重复的“It wears me out... It wears me out...”(这让我精疲力尽… 精疲力尽…),像那天他欲言又止要说的话。
她看着画面上江汀冬空洞的眼睛,那里面盛着的正是这种疲惫。不是困倦的疲惫,是一种连灵魂都被榨干的虚脱。
她拖动音频轨道,让第一个鼓点正好对齐拼接起来的蒙太奇开始的那一帧。
音乐不再是背景,它是被慢放的痛苦的注解。
转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激灵顺着手指窜上来,手臂起满了鸡皮疙瘩。
戈雪突然想起高中时,自己也上台唱过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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