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纨绔

　　***

　　“明洄，你是不是疯了？！”

　　明洄跪在殿中，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迟杉见他这副死样，哆嗦着手指着他道，“你给我解释，解释！！”

　　怒声在殿中震响，就连灵堂上的油灯也被这声音震得摇来摆去，火花逐渐弱了。

　　守在殿外的弟子们面面相觑，皆是大气都不敢发出。

　　殿上，明洄的头垂得更低了。

　　迟杉跺脚道：“你解释，你快给我解释！”

　　明洄双手紧握，一动不动。

　　迟杉气得浑身发抖，在大殿上踱了几步后疾奔回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戒尺，“你解不解释？”

　　明洄咬着牙，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不解释是不是？”迟衫颤着声道。

　　明洄的头又低了几寸。

　　“逆徒！！！”迟杉怒骂：“我打死你这个逆徒！！！”

　　“啪！”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戒尺打在明洄背上清脆的声音。

　　明洄咬紧牙关，哼也不哼半声。

　　“好，好好好！”

　　迟杉连续四个好字回荡在大殿上，悲痛夹杂着怒火，随着殿上供香的飘烟一起飘到殿外，叫外面的弟子们都齐齐沉了脸色。

　　迟杉面黑如墨，一句话落下，接着就是一记鞭打。

　　“明洄，你太让我失望了！”

　　啪。

　　“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神潜门！”

　　啪！

　　“神潜门三千弟子，个个以你为首，称你一句“大师兄”！你就是这样做大师兄的？！”

　　啪！！

　　“为师育你教你三十余载，你就这样回报为师、回报神潜门是吗！！？”

　　啪！！！

　　“安分守己你学不会，纲理伦常难道你也学不会吗！”

　　啪——

　　“明洄，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啪—啪——

　　几记下来，明洄背后已是血肉模糊。

　　殿外弟子们见此，纷纷开口求情：

　　“师父，不要再打了！”

　　“门主，您就饶了大师兄吧。”

　　“大师兄就算是做了错事，您打这几下也够了啊。”

　　“师父，再打下去大师兄就要被您打死了啊。”

　　“您饶了大师兄吧！”

　　“闭嘴！”迟衫暴怒一声：“这种人就不配做神潜门弟子！我今天就打死他，免得他丢尽神潜门的脸面！”

　　“师父！”

　　“门主！”

　　弟子们再不顾规矩门规，齐齐涌进殿内，拦住迟杉挥下戒尺的手。

　　迟杉满面惊怒道：“反了天了你们！！”

　　弟子们求饶：“师父/门主饶了大师兄吧！”

　　迟杉怒吼：“放手，都给我放手！”

　　弟子们挡在明洄身前：“师父/门主，不要再打了！”

　　殿上乱成一片时，明洄慢慢站起身，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们不要栏师父。”

　　弟子们转头看向他，眼中有惊愕，有不解。

　　明洄推开挡在身前的弟子，来到迟杉面前跪下，什么也不解释，只道：“师父，都是我一人的错，要打要杀，任凭处置。”

　　迟杉怒不可歇，将手中戒尺重重掷在地上，挥手就是一巴掌！

　　明洄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比背后还要疼上十倍百倍。

　　迟杉抬掌欲要再打，可在见到他双眼含泪后，扬起的手始终没有再落下。

　　过了好一会，迟杉才放下手，垂着肩，深深地看了明洄一眼。

　　眼中，尽是苍凉。

　　明洄心头猛地一揪，“师父……”

　　迟杉无力地摇了摇头，只道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后便走了。

　　明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最后，明洄拒绝所有同门弟子的帮助，拖着伤独自离开了大殿。

　　神潜门之大，明洄却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住所不能回去，只怕回去了，院里的同门们定会拉着他问东问西，他害怕回答任何问题。

　　后山小院也不能去，他不想让小九看见他后背上的伤，最重要的是，他暂时不想面对他那双如漩涡般的眼睛。

　　明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遇见人就闪身藏起来，深怕被人瞧见。

　　走着走着，人烟愈少。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片荒芜的杏子林。

　　正值秋末，到处都是败落的落叶和枯黄的杂草，满眼凄凉。

　　明洄寻了一个没有遮挡的地方躺下，仰望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

　　在这样的美好下，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静静看天。

　　然而……

　　“明洄。”

　　湛蓝的天空被一张忧心的面孔取代。

　　留叙由上俯视着他，担心道：“没事吧？”

　　明洄揉了揉眼，坐起身：“没事。”

　　留叙在他身旁坐下，一时沉默。

　　二人坐了片响，明洄才道：“你找我有事？”

　　留叙答非所问：“你以前只要不开心就会往这里跑。”

　　明洄却记不得这么一回事，道：“有吗？”

　　“嗯，”留叙双手撑在身后，看着天空，略有伤感道：“每次找不到你人，来这里肯定可以找到。次次都是如此。”

　　明洄垂眼，虚虚一笑：“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了。”留叙语气重了重，“这些年你有事没事就往后山跑，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

　　明洄没有回话。

　　留叙转头看着他，道：“明洄，你有没有后悔过带小九回来神潜门？”

　　明洄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回答任何问题，“留叙，我……”

　　“我知道，”留叙冷声道：“自从他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明洄不想继续和他谈论小九的事，遂道：“我要走了。”

　　“走？”留叙歪着头道：“你走去哪里？你还能去哪里？”

　　是啊，他还能去哪里？

　　神潜门就是他的家，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要离家而去。

　　可他既已做出那样违背人伦的事，神潜门哪里还容得下他？

　　离开神潜门，他又该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哪里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只要想到要离开从小长大的神潜门，他心头便泛起一阵一阵的痛，锥心刺骨的痛，他根本承受不了。

　　明洄咬咬牙，闷声道：“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

　　“是吗？”留叙扬起一抹苦笑，道：“带着他一起是吗？”

　　明洄默言。

　　小九……小九肯定是要和他一起的。

　　留叙眸光徒然变了变，道：“明洄，你不能走。”

　　明洄道：“留叙，你知道我不可能再留在神潜门了。”

　　留叙含恨道：“只要小九离开，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那样。”

　　“留叙，”明洄无奈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得后退，也没得后悔。”

　　“所以呢？”留叙略微激动道：“所以你宁可放弃神潜门，放弃同门，放弃百姓，就为了和他在一起是吗？！”

　　明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于是咽下嘴边的话，转而道：“是我对不起神潜门，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们……”

　　留叙道：“你不要说对不起。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快刀斩乱麻，让他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明洄摇摇头；“我做不到。”

　　留叙扣住他的肩膀，咬着牙道：“明洄，你是不是疯了？！”

　　明洄被他晃得眼前一阵旋转，迷迷蒙蒙道：“我想，我是真的疯了。”

　　留叙手下逐渐用力，十指几乎扣进他的肉里，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当初就应该亲手杀了他！”

　　明洄拂开他的手，道：“你不会。”

　　留叙恨声道：“若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今日这个局面，我一定会！”

　　明洄知道他痛恨小九，便不想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留叙却不肯放过他：“是他勾引你的是不是？”

　　明洄道：“不，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不关小九的事。”

　　“你总是这样，”留叙语气中带有淡淡的讥讽：“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不管是谁主动，你们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明洄怎会不知道这条路的艰辛？

　　伦理纲常，世俗眼光，每一样都如巨山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只要每次看到小九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所有一切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在一起。

　　明洄道：“我知道。”

　　留叙还是没有放弃劝他：“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离开他？为什么还要让他留在你身边？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纠缠？”

　　明洄无力道：“不要说了。”

　　留叙：“我就要说！明洄，你能不能为神潜门想一想？为师父想一想？神潜门门主之位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你现在做出这样的事，你让师父以后如何面对祖师爷们？如何对同门们交代？师父年纪不轻了，他老人家的这个门主还能撑多久，你有想过吗？

　　还有小九，当初如果不是你坚持让他留下，他这一辈子注定只能餐风露宿，活不过十八！

　　如今他生活舒适，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度过余生？为什么要对你产生不该有的心思？”

　　明洄面色痛苦：“够了。”

　　留叙不理会他，继续道：“虽然他始终不算是神潜门的人，可这些年来的米饭之恩他总该是要念的吧？神潜门不求他还恩，只希望他不要对我们敬佩的大师兄动歪念头，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他真心爱护你，为何要让你陷入这样两难的地步？为何非得让你在他和神潜门之间做出选择？照我看来，他对你的并不是喜欢，只是占有！”

　　明洄的脑子已经乱成了打结的麻绳：“不要再说了。”

　　留叙依旧没有停下来：“明洄，你再任由他这样纠缠下去，只会害了你，害了神潜门！”

　　“我说够了！”明洄倏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他，道：“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说罢，提步出了杏子林。

　　留叙一人留在原地，沉默半响，才喃喃道：“只要他不在，一切都能回头。”

　　后山，林中深处。

　　响午，小九没等到明洄回来，便自行用了午饭，然后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行至山中深处，接着又在此处等了半个时辰左右，这才等来他想要的东西。

　　是一只赤色的兔子。

　　赤兔肉质鲜嫩，口感细腻，自身还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明洄最爱的食物之一。

　　不过赤兔速度极快，极难抓捕，加上它们一类不喜外出，是而很难遇见。

　　小九今日本想着是来碰碰运气的，原本等了半个时辰已经不抱希望，谁知在他想要离开时赤兔却出现了！

　　这真是……天助他也。

　　小九借着杂草遮挡，猫下身子，屏住呼吸，等赤兔蹦到眼前时，一个扑身过去。

　　竟是扑了个空！

　　赤兔身影一晃，已经跳进草丛里，不见踪影。

　　小九连忙追了上去。

　　一路追去，每每快要追上时，赤兔便加快速度，很快又拉开了距离。

　　追着追着，小九才发现端倪，这赤兔竟是故意逗自己玩呢。

　　小九无奈笑笑，心道：“就让你再威风一阵吧。”

　　一人一兔追逐几刻，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小九看看赤兔虚影，再看看天，“不玩了。”

　　语罢，身影一闪，已来到赤兔身后！

　　赤兔没料到他眨眼就追了上来，惊叫一声，往旁边的垂叶藤帘窜去。

　　小九勾唇笑笑：“往哪里跑！”

　　说话间也跟着隐入藤帘之后。

　　帘后别有天地，抬眼险峰峭壁，古树参天，低眼溪流潺潺，鱼儿成群，更有奇花遍布满地，好一个人间异境。

　　小九小小感叹一番，便循着赤兔路迹追了上去。

　　这厢，赤兔停在一面石壁前惊惶四望，前方无路，后方死路，赤兔彻底慌了。

　　小九来到赤兔面前，微微一笑：“乖乖的，别再跑了。”

　　赤兔贴着壁面，面色惊恐地尖叫着：“吱！！！！”

　　与此同时，一声咆哮由侧方不远处响起，压住了赤兔的惊叫。

　　小九面色一变。

　　正是这小小的异变让赤兔有了逃生机会，当小九回过神时，赤兔已经不见了。

　　小九暗暗咒骂一句，转身朝着咆哮声处走过去，拨开乱枝一看，原来是几只狸妖正在打斗。

　　小九兴趣缺缺，正要离去，却看见几只狸妖中还有一只更小的狸妖趴在地上，正双爪抱头，发着抖，看样子被欺负得不轻。

　　妖魔鬼怪界中弱肉强食是很平常的事，如果不能靠自己活下来，倒不如死了安乐。

　　小九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打算多管闲事。

　　那边，狸妖们对着地上的小狸妖拳打脚踢。

　　小狸妖只牢牢地护着头，没有任何反抗动作。

　　狸妖们越打越起劲，其中一只狸妖甚至搬起了脚边的石块，高高举起，就要砸下！

　　小九隐在树后，低声一句：“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那只趴在地上的小狸妖突然暴起，扑向拿石块的狸妖，张口就是撕咬！

　　惨叫连连！

　　其余狸妖被它这突来的动作吓得忘了反应，待回过神时，那拿石块的狸妖已被咬得面目全非。

　　狸妖们这才反应过来，冲上去将小狸妖拉开，又是一顿暴打。

　　终究是敌不寡众，小狸妖被打得咔咔嘶叫，口喷鲜血，眼看就要没命了。

　　小九眸光变了变，‘啪’地掐断眼前树枝，闪身走了出去。

　　狸妖们见到突然出现的小九，皆是悚然一惊。

　　小九只淡淡一喝：“滚。”

　　狸妖们搀扶起受伤的狸妖，忙不迭滚了。

　　小九来到小狸妖身前蹲下，戳了戳它伤痕累累的身子，喃声：“死了？”

　　片响，小狸妖动动爪子，睁开眼，便见一张人脸凑在眼前，瞳孔倏地大睁！

　　小九嗤了一声，道：“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小狸妖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扭头看看左右，不见其他狸妖，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九已经站起身，转身去了。

　　小狸妖勉强撑起身子，一瘸一拐跟在他的身后。

　　走了大半个山，小九终于回身，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狸妖舔舔受伤的爪子，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九不再离它，继续往前走。

　　又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小九停下，道：“我不喜欢养废物，如果想要跟着我，必须体现你的价值。”

　　小狸妖一听，立即弓起身子，对着他龇牙利嘴一顿咆哮。毕了，又吐出一口鲜血。

　　小九失笑道：“还算有趣，明洄应该会喜欢。”

　　说完这才仔细打量起小狸妖的模样，通体幽黑，四脚踏雪，一双幽绿瞳孔仿若无底碧池，清澈而又神秘。

　　小九思绪片响，道来：“魑。”

　　小狸妖脑袋一歪，似有不解。

　　小九：“从今天起你就叫魑吧。”

　　小狸妖睁大了眼，满脸的不敢相信。

　　就在它愣神之际，小九已经走出百来余步。

　　风吹树叶如碧浪，小九的声音在簌簌中再次响起：“还不跟上？”

　　小狸妖咧开了嘴，拖着满身伤残朝他飞奔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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