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把云城的断墙都浇成了深灰色。沈心妩抱着一堆捡来的白骨，蹲在西城门的废墟里，指尖冻得发紫，却还在一根一根地擦拭上面的泥垢。

　　“小姐，先歇歇吧。”绿萼撑着块破油布走过来，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再这么淋下去，您会生病的。”

　　沈心妩没抬头，只是用袖子擦了擦骨头上的雨水：“你看这根，上面有个小缺口，是爹年轻时候跟人比箭，被弓弦磨的。”她又拿起另一根，“这个是哥的，他左手小指受过伤，比别的指骨短一点。”

　　绿萼别过头，不敢看那些白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油布上“啪嗒”作响。她知道，小姐哪里是在认骨头，分明是在一点点撕开自己的心。

　　雨雾里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举着伞，踩着积水往这边走。是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看见她们，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请问是沈小姐吗？”

　　沈心妩抬头，看见他腰间挂着块玉佩，是顾流年的样式。

　　“我是顾公子派来的，姓周。”男子拱手行礼，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白骨上，脸色微变，“顾公子说您到了云城，定会来西城门，让我带些东西过来。”他打开随身的包袱，里面是干净的衣物、伤药，还有几个油纸包着的馒头。

　　“他还说什么？”沈心妩的声音很哑，像被雨水泡过。

　　周姓男子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封信：“顾公子说，魏庸的党羽还在北疆活动，让您万事小心。若是……若是找不到将军和公子的全尸，不必强求，带些信物回去即可。”

　　沈心妩捏着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强求？她怎么能不强求？父亲和哥哥把命都留在这里了，她连他们的尸骨都带不回去，还算什么女儿，什么妹妹？

　　“多谢周先生。”她把信塞进怀里，继续低头擦白骨，“东西放着吧，我还要找。”

　　周姓男子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在不远处的断墙下坐下，默默守着。

　　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废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心妩忽然在一堆瓦砾下发现了块半截的石碑，上面刻着“沈”字的一半，是将军府祠堂里的那块功德碑！她记得碑上刻着祖父和父亲的战功，哥哥总说：“等我立了功，也要把名字刻上去。”

　　她用手去刨瓦砾，指甲被磨得血肉模糊，也顾不上疼。绿萼想帮忙，被她拦住：“别碰，我自己来。”

　　碑上的字被炮火熏得发黑，却还能辨认出“青柏”两个字——是父亲的名字。她的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忽然一阵阵地发烫，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忍不住。

　　“爹……”她趴在碑上，肩膀剧烈地颤抖，“您看看啊……您的名字还在……可您人呢？您答应过要教我骑马的，您答应过的啊……”

　　周姓男子别过头，不忍再看。绿萼抱着她，也哭得肝肠寸断。远处的狼嚎声又响了起来，却盖不过这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了不知多久，沈心妩渐渐平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残碑抱起来，用布包好，又把捡来的白骨一根根放进铺了棉布的木箱里。每放一根，就轻轻说一句：“爹，回家了。”“哥，回家了。”

　　放完最后一根，她看着空荡荡的废墟，忽然觉得心里也像被掏空了一样。她找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父亲的头颅，哥哥的躯干，还有那些跟着他们战死的士兵，都还散落在这座空城的各个角落，被风沙啃噬，被野兽撕咬。

　　“小姐，我们该走了。”绿萼轻声说，“周先生说，再不走，天黑前出不了云城。”

　　沈心妩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西城门。断墙上的半面虎旗还在风里飘，像在跟她告别。她抱着装白骨的木箱，转身往外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路过北城墙时，周姓男子忽然指着一处不起眼的土堆：“沈小姐，您看那里。”

　　土堆上长着几丛野草，草叶间露出块褪色的红布。沈心妩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是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虎头，是她给哥哥绣的！那年哥哥出征，她熬夜绣了这个给他，说：“戴着它，能辟邪。”

　　香囊里的艾草早就干了，却还留着淡淡的药香。她捏着香囊，忽然想起哥哥收到时，笑得一脸嫌弃：“这么丑的虎头，我才不戴。”却转头就挂在了腰间，戴了整整三年。

　　“找到了……”她的声音发颤，眼泪又掉了下来，“哥，我找到你的香囊了……”

　　周姓男子看着她，叹了口气：“沈小姐，这香囊是公子的心爱之物，带着它，就像带着公子回去了。”

　　沈心妩把香囊放进木箱，紧紧抱在怀里。阳光照在木箱上，暖洋洋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离开云城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空城在夕阳下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着她的亲人，她的童年，她所有温暖的回忆。

　　“爹，哥，等我。”她在心里默念，“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洗清了沈家的冤屈，一定回来给你们立一块新的功德碑，把你们的名字刻得大大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大齐的英雄。”

　　马车驶离云城地界时，沈心妩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说：“心妩，回家了。”

　　她猛地回头，却只看见越来越远的断墙，和那半面在风里摇曳的虎旗。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云城了。而她，带着一箱子残缺的白骨和一个破旧的香囊，要走一条比来时更难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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