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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厢里的相遇
新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红色的碎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寒假剩余的时光在彰邗这里,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奶奶慈爱的唠叨、街巷里逐渐稀疏的鞭炮声、以及那份被藏在抽屉深处的木工胶水……都成了背景板。他心中那份被周言一句“有进步”点燃的微弱火苗,并未熄灭,反而随着返校日期的临近,燃烧得更加旺盛,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忐忑和跃跃欲试的焦灼。
他几乎是数着日子过的。那份写着“55分”的计划书被他从背包底层翻了出来,摊在书桌上。他不再视它为耻辱柱,反而像面对一份未完成的挑战书。寒假作业里那些令他头疼的数学题,成了他磨砺自己的沙场。他一遍遍地翻看周言之前讲解的笔记,尝试着独立拆解难题,虽然过程依旧磕磕绊绊,错误百出,但每一次小小的突破,都让他想起视频里周言那双映着烟花、沉静却带着一丝暖意的眼睛,想起那句低沉的“有进步”。
抽屉里的胶水和砂纸,彰邗最终还是没勇气寄出去。他怕那份笨拙的心意会打破视频通话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他把它们留在了奶奶家,像埋下了一颗不知能否发芽的种子,只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返校的日子终于到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春运返程的大潮汹涌澎湃。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消毒水味和归乡人特有的疲惫与期盼。彰邗背着塞满了书和奶奶硬塞的年货的大背包,拖着行李箱,像一叶小舟在汹涌的人流中艰难穿行。好不容易挤过安检,找到自己那趟绿皮火车的站台,看着那列漆皮斑驳、车顶冒着白烟的庞然大物,彰邗长长舒了口气,又莫名地紧张起来。
周言……他现在应该也在路上了吧?他会坐哪趟车?是舒服的高铁,还是像自己一样挤这慢悠悠的绿皮?彰邗甩甩头,把这些胡思乱想压下去,跟着人流挤向自己那节硬座车厢。
车厢里更是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过道上堆满了行李,座位底下也塞得满满当当。汗味、脚臭味、食物的味道和各种方言的喧哗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窒息的春运交响曲。彰邗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一个靠窗的三人座最里面的位置。靠过道和中间的座位已经坐了人,一个穿着旧棉袄、抱着大编织袋打盹的大叔,和一个戴着耳机、低头玩手机的学生模样的青年。
彰邗费力地把大背包塞到座位底下,又把行李箱推到座位间的空隙里卡住,这才气喘吁吁地坐下,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薄汗。他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站台上依旧汹涌的人潮,心里那点关于周言的期待被眼前混乱的现实冲淡了不少。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和周言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除夕夜视频结束后他发过去的一个烟花表情包,以及周言隔了很久才回的一个简单的句号“。”。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没发消息询问。算了,挤成这样,谁还有心情聊天。他戴上耳机,随便点开一个吵闹的音乐,试图隔绝外界的嘈杂,闭上眼睛假寐。
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站台和送行的人群渐渐后退。车厢的晃动带着一种催眠的节奏,加上一夜没睡好的疲惫,彰邗的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晃动和嘈杂的争执声将他惊醒。
“挤什么挤啊!没看到过不去了吗?”
“哎哟!踩着我的包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座位在里面!”
彰邗皱着眉睁开眼,摘下一边耳机。只见车厢连接处挤进来一群人,似乎是刚从中途站上车的,正艰难地拖着行李往里挤,引发了小范围的骚动。一个穿着深色冲锋衣、背着黑色双肩包的身影被裹挟在人群中,正侧着身,极其艰难地试图从狭窄的过道缝隙中挤过来。那人低着头,额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绺,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侧脸的线条在昏暗晃动的车厢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而……熟悉?
彰邗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困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在人群中艰难移动的身影。
不可能!怎么会?!
那人似乎被旁边一个大妈的编织袋狠狠撞了一下肩膀,身体一个趔趄,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稳住身形。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车厢顶灯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
清瘦,苍白,紧抿的薄唇,紧蹙的眉头带着一丝隐忍的烦躁,还有那双即使隔着混乱的人潮和污浊的空气,也依旧清澈锐利得如同寒潭的琥珀色眼眸!
周言!
真的是周言!
彰邗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趟拥挤不堪、环境恶劣的绿皮火车上?!他不是应该……
周言显然也看到了彰邗。当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与彰邗惊愕呆滞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时,他明显也愣住了。紧蹙的眉头瞬间松开,眼中那点隐忍的烦躁被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讶所取代,甚至还带着一丝……措手不及的茫然?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彰邗。
时间仿佛在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凝固了。周围所有的喧嚣——推搡、抱怨、列车运行的哐当声——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只剩下车厢顶灯投下的、在两人之间晃动的昏黄光柱,以及彼此眼中清晰映出的对方的倒影。
周言就那样僵在拥挤的过道中央,被人流推搡着,像一尊突然卡壳的、俊美却带着旅途疲惫的雕像。他背着那个熟悉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深色的旅行袋。
“喂!小伙子!发什么呆!走啊!”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推了周言一把。
周言被推得往前踉跄一步,这才猛地回过神。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拒人千里的冰冷。他抿紧唇,不再看彰邗,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旅行袋的带子,低着头,用肩膀和手臂强硬地在人缝中开辟出一条路,艰难地朝着彰邗这个方向挤过来。
彰邗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看着周言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硬生生从混乱拥挤的人群中劈开一条通道,目标明确地朝着自己所在的座位而来。那股熟悉的、雪松混合着消毒水的清冽气息,似乎穿透了车厢里浑浊的空气,霸道地钻入彰邗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往窗边缩了缩,给靠过道的大叔让出更多空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周言。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周言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到他紧抿的唇线透出的疲惫,看到他冲锋衣领口下微微起伏的锁骨……
终于,周言挤到了彰邗座位旁的过道上。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额前的湿发更显凌乱。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彰邗。这一次,距离近在咫尺,彰邗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丝和比视频里更深的乌青,那份长途跋涉的疲惫感扑面而来。
“让一下。”周言的声音响起,带着长途旅行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的目光落在彰邗旁边那个靠过道、正抱着编织袋打盹的大叔身上。
大叔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冷着脸、气场慑人的周言,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嘴里嘟囔着:“里面有人了……”
“我是靠窗的。”周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他的电子车票信息——正是彰邗旁边那个靠窗的座位!
大叔和中间玩手机的青年都愣住了,看看车票,又看看气场强大的周言,再看看里面同样一脸震惊的彰邗,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哦……哦哦!靠窗的是你啊?早说嘛!” 大叔反应过来,连忙费力地挪动身体,试图把放在过道上的编织袋往自己座位底下塞,“小伙子快进来坐!挤死了这车!”
玩手机的青年也识趣地往中间挪了挪,给周言让出进入座位的空间。
周言没再说话,只是对大叔微微颔首,算作感谢。他侧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尽量不碰到别人,艰难地挤进了狭小的座位空间,坐在了彰邗的旁边。
当周言带着一身寒气、风尘仆仆的气息重重地坐下的瞬间,狭小的座位空间仿佛瞬间被压缩到了极致!彰邗甚至能感觉到他坐下时带起的微风,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混合着火车车厢特有气味的雪松冷香!两人的手臂在狭窄的空间里不可避免地轻轻擦碰了一下。
那微凉的、带着旅途尘埃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彰邗的皮肤!他猛地缩了一下胳膊,像被烫到一样,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周言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一瞬。他迅速将自己的旅行袋塞到座位底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然后,他挺直脊背,双手抱臂,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蒙蒙的冬日田野,只留给彰邗一个线条冷硬、透着浓浓疲惫的侧脸轮廓。仿佛刚才那场猝不及防的对视和此刻的紧邻而坐,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巧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尴尬和沉默,混杂着火车运行的哐当声、邻座的鼾声和远处小孩的哭闹声。彰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觉到身边周言那刻意维持的、紧绷的沉默。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问“你怎么也坐这趟车”?还是说“好巧”?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周言。比视频里看起来更瘦了,下巴的线条更加分明。冲锋衣的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那个深色的旅行袋被他牢牢地护在脚下,彰邗几乎可以肯定,里面装着的,就是那个被他摔碎又被周言亲手修复的槐木盒子。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心疼、愧疚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的情绪,在彰邗心底翻涌。他想起除夕夜视频里周言独自在书桌前的身影,想起他眼底浓重的疲惫,再看看眼前这个在拥挤绿皮车上风尘仆仆、沉默隐忍的少年……
“你……” 彰邗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怎么……也坐这趟?”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蠢透了。
周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依旧看着窗外,沉默了几秒。就在彰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倦意:
“家那边……没车了。只有这趟慢的。”
家那边……没车了?
这个含糊的回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彰邗的心湖。他敏锐地捕捉到周言语气里那丝极其隐晦的、不愿多谈的回避。除夕夜他独自在书房看烟花的画面再次浮现。彰邗没有再追问,只是“哦”了一声,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沉默再次笼罩了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却不再像最初那样纯粹的尴尬。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理解,和一种被旅途尘埃裹挟着的、奇异的亲近感。火车在铁轨上规律地摇晃着,发出单调的哐当声。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和催眠的摇晃节奏,没过多久,抱着编织袋的大叔又响起了鼾声,中间的青年也靠着椅背昏昏欲睡。
彰邗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沉。他强撑着,偷偷看向旁边的周言。
周言依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不会疲惫的雕塑。但彰邗注意到,他抱着手臂的手指微微松开了,那双总是锐利清醒的眼睛,此刻也半阖着,长长的睫毛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轻轻颤抖,眼底的乌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浓重。他似乎在极力抵抗着睡意,但那份长途跋涉的疲惫,显然已经压垮了他强撑的精神防线。
就在彰邗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睡一会儿时,火车猛地一个颠簸!
“哐当!”
车厢剧烈一晃!
周言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猛地朝彰邗的方向歪倒过来!
“!” 彰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却没有躲闪。
下一秒,一个带着体温和淡淡雪松冷香的重量,轻轻地、毫无防备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周言……睡着了。
他的头微微歪着,靠在了彰邗的肩窝处。额前凌乱的碎发蹭着彰邗的脖颈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他紧蹙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彰邗的颈侧,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感。他抱着手臂的姿势也松懈下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彰邗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被周言靠着的那半边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震耳欲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言身体的重量,感受到他发丝的触感,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他僵直着脖子,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扰了肩膀上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惊人温度的“意外”。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车厢里依旧嘈杂,邻座的鼾声此起彼伏,但彰邗的世界里,只剩下肩膀上这份真实的、温热的重量,以及鼻息间萦绕不散的、独属于周言的清冽气息。
时间在缓慢而煎熬的甜蜜中流淌。彰邗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保护欲和悸动的暖流,缓缓注入四肢百骸。他微微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用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幅度,垂眼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周言。
睡着的周言,褪去了所有冰冷的伪装和拒人千里的疏离。他的睡颜安静得像个孩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苍白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那份深埋的疲惫和孤寂,在毫无防备的沉睡中一览无余。他微微张开的唇瓣没什么血色,却带着一种近乎纯净的脆弱感。
彰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距离感,在这一刻都被肩膀上这份真实的温度融化了。他不再觉得尴尬,反而升起一种沉甸甸的、想要守护这份宁静的责任感。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周言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也轻轻地、将头靠在了冰冷的车窗玻璃上。他没有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渐渐染上暮色的田野,感受着肩膀上那份真实的、温热的重量,听着耳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绿皮火车在暮色四合的旷野中吭哧吭哧地前行,摇晃着,像一个笨拙而固执的旅人。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嘈杂的人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在这趟拥挤混乱的春运列车上,在这个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的硬座角落里,两颗年轻的心,在疲惫的旅途中,在猝不及防的重逢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靠近,共享着一段沉默而温暖的旅程。
车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深蓝色的夜幕悄然降临。点点灯火在远处的村落中亮起,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而车厢内,靠着车窗的彰邗,感受着肩上沉甸甸的温度,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心底那簇名为“期待”的火苗,在夜色中无声地、坚定地燃烧起来。
新学期,就要开始了。这一次,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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