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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天马行空
乡试府试与院试可大不相同,考秀才闭门造车就造了,左不过是在经史子集上加些引申。可今后若再要往上走,拼得可就是师门人脉——从前京师那些世代读书的人家,父子师徒盘根错节,几位总出题的大人的文风喜好让他们摸得门儿清,几乎拿到考题就能判断出是谁的手笔。
岳旬小时候常寄宿在外祖家,他外祖父、他两个舅舅皆是如此为家中门生铺路。
可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便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次“拔贡”上。就算没有老师带着,在国子监中与各位阁老翰林混个脸熟笔熟,总没有错。
离入夏时节越发近,岳旬那一手的冻疮终于有些好转的迹象。只是这些时日衣衫单薄,免不了有蚊虫侵扰,哪怕周七在门口燃了些艾草,他两个也还是让蚊子咬了一身的包。
周七免不了又唠叨些周家往日荣光,哭他的老爷,哭他的姑娘姑爷,哭他可怜的哥儿。岳旬最听不得他这般,如今形势这般紧迫,哪里有顾影自怜的时间?更何况他又不是真的苦得活不了,没在薛琮那里写稿时日子也吃糠咽菜地过下去了,更别说如今。
可老人家年纪大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他,他此次不能光闭关读书,得借他东家的书库一用,不能在家中住着,若他不在家,记得每日饭食不能糊弄,都要按时吃。
周七眼泪汪汪,送岳旬出门时比闺女出嫁的表情还要凄惨些,搞得岳旬十分愧疚,又好生将人安抚一番。
等到薛家时,几乎要误了约定的时辰。
好在薛琮不在乎这些。
薛大东家听说岳旬院试考中,本就喜气洋洋,此次他家中几位清客相公就只考中了岳旬这么一个,喜得要摆流水席。岳旬生怕把他写《响翠传》的别号“清风逋客”给露出去,赶紧止住薛琮,急得他满屋子乱转,最后只好关起门来在薛家放一挂鞭庆祝。
而后又赏了岳旬半年的月钱。
如今又听闻岳旬要“拔贡”,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岳旬眼见着薛琮目光灼灼就觉得不对,赶紧泼冷水:“我若拔贡考中,廷璧兄你不会想要往外宣传,好教天下人都知晓,《响翠传》里还有国子生的手笔吧?”
薛琮“嘿嘿”笑了两声,眼神往外瞟,不答他的话。
岳旬欲哭无泪:“东家,求您了,如今这么在民间搬演着倒还没什么。这要是扯上南国子监,可不得把《响翠传》查抄了干净!那咱的心血不就白费了!”
他可不想因为写儿女风月本子名留青史,啊不,遗臭万年啊!!!
好说歹说,薛琮这才答应。岳旬松了一口气,借着他东家还有些愧疚的当口,指挥他上街去给自己淘书。
旁的不要,就要薛琮平日里做生意爱看的那些。
载有“隆靖宝钞”推行细则和近期海贸争议的邸报、他们这群行商内部收集的消息、还有常规些的科举用书《经世文编》一类。薛琮他们这群人留在金陵,不过就是想借着温杳的东风,好在海贸上大大赚一笔,必有自己内部的渠道知晓这些讯息。
薛琮见他乐意读这些“旁门左道”的行商消息,觉得岳旬实在看得起他,于是知无不言,搜来的消息邸报几乎要将岳旬的小单间儿塞满。
岳旬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喜过望,立即闭关。他将这些东西反复研读,不再只看表面文章,而是试图剖析其后的利益纠葛、朝廷用意以及可能存在的隐患。
至于常规的科举书目如《经世文编》一类,则重点查阅与财政、漕运、边贸相关的策论,比较不同朝臣的见解优劣。
书案上的烛火,常常一亮便是彻夜。困极了,他便用冷毛巾敷面,或者起身在书房内踱步,默诵经典提神。
薛琮派人送来精致的膳食,他也常常草草扒拉几口便又埋首书海。
他仿佛要将院试时因温杳而纷乱失落的那部分心力,加倍地弥补回来,全部倾注到眼前的经史策论之中。
那些反复在梦中出现又与他纠缠不清的恨意、迷惑、还有那夜荒诞梦境的余波——都转化为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力。他告诉自己,唯有握住实实在在的功名与前程,才有资格去面对、去解开那些错综复杂的谜团与恩怨。
五月初七,国子监彝伦堂内,气氛肃穆。
岳旬看到题目,凝神静气,摒弃杂念,将所学所悟倾注于笔端,一丝不苟,论述则力求引据翔实,逻辑缜密,观点明晰。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检查无误后交卷离场时,虽身心俱疲,但内心却是一片澄澈与平静。
已尽全力,至于成败……
但凭天命。
待到考完,哪还知今夕何夕,只又看见满天星斗。他东家忙得很,派了家中几位仆从来接岳旬,说是要大办宴席,给岳旬接风——当然得先得等东家忙完了回来,是以请岳公子先回薛家歇息。
岳旬忙摆手,他看了一整日的蝇头小楷,又写了一整日,眼睛几乎要劈叉。没喝酒看着他面前的薛家仆从都一个变俩,更别说要喝酒,于是拒了薛琮宴请的邀约。
几个仆从久劝不下,只好放晕晕乎乎的岳旬自个儿走回家去,至于为什么不用马车送他——岳小公子说要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不然真要昏厥了。
岳旬一路半死不活走回家,进了家门见门口立个人影,下意识觉得是周七。他一眼瞥过去,觉得周七那老汉好似长高不少,脊背也不佝偻了,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他实在累坏了,冲着那个方向一点头就打算爬回床上,谁知道“周七”竟然腿脚利索脚步生风地过来,将摇摇晃晃的他一把扶住:“岳小公子!”
岳旬定睛一看,重重黑影这才合拢为一:“哎呀,曲灯!”
曲灯正是一直跟着姜令的小僮,见了他便知姜令到了,他再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姜令站在廊下逗鹦鹉。
彩衣郎自从上回被那可恶的瓷人吓坏了,消停不少,“你爷爷”之类的话憋不出来,只在架子上上蹿下跳地喊“可恶”。
“哟,回来了!你这鹦哥被你熬服了?怎么比先前乖顺许多。”姜令剥开手里的南瓜子对着彩衣郎上下逗弄,头也不回,“你这好容易考完了,我再包一回画舫,请你上去玩,你去不去。”
“不去。”岳旬几乎栽倒,从院子里拉过张凳子就坐着歇下,“没心情。”
姜令听他说不去终于转过脸来,把脸皱在一起:“你老这么五脊六兽的,也不是个事儿啊!那这么着,等你确实考进了国子监再去,你要没中我也不烦你。”
岳旬哼哼两声,苍蝇一样,也不知答的什么话。
“你不知道,南国子监张榜第二天,承宁长公主下嫁。”姜令丢了彩衣郎,也拖个小凳过来坐岳旬旁边,还吧嗒吧嗒磕南瓜子,“说是要大操大办,与民同乐呢,你不去看?我包了艘画舫,请你上去,占个最好的地方。”
温杳嫁侄女,有什么好看!岳旬木木抬起脸来,没把这句话当真说出来,在心里盘算半天,忽然警钟大作。
还“大操大办,与民同乐”呢,他哪里来的钱?!
上回他质问温杳如今饿殍遍地羞不羞愧的时候,他话里话外就是大胤没钱他也没钱,现如今怎么又有钱了?!
别是真要搜刮民脂民膏!
他要当真是这么个昏聩无能只知敛财的人,在北镇抚司又何必对自己讲那样的话!他究竟想干什么!
岳旬备考的时候倒是清心寡欲,现如今想起温杳来,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又往脑子里不知死活地乱飞,气得他当场七窍生烟,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他呼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焦躁无比,在院子里来回来去踢踢踏踏连转好几圈,看得姜令直叫唤:“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你在那转什么?看得人眼晕!”
“我……”岳旬气得后脑勺发麻,嘴里来回来去倒腾半天也没把话捋顺,“行行行,好好好,我倒要去看看怎么个‘与民同乐’,怎么个‘大操大办’!”
“去就去呗。你做什么气得跟有人抢了你老婆似的。”姜令盯着咬牙切齿、青筋暴跳的岳旬,大惊失色莫名其妙,一边觑着岳旬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打探道,“你那心上人不会是承宁长公主吧?那可不行啊!她已然要出嫁了——她定下定国公的次子嫡孙都有个一两年了吧?你现在蹦跶也没有用啊!且不说这个,那你也总得为自己仕途考虑考虑,要尚公主那还考什么科举入什么仕啊?”
“屁!你拉倒!”
他怎么可能喜欢温杳的侄女!
岳旬终于停下来,脸色由通红转为铁青。方才口不择言说了粗话,好半天才冷静下来,抬手摁着额角:“你那脑袋里除了谈情说爱能不能想点别的?没有的事也给你编排的跟真的一样。”
“你最好是没有。”姜令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倍感恐怖地往后缩了缩,“你要是想干票大的可别带上我,这么大的事兄弟我可保不住你。”
“令哥儿,你大可以把心放肚子里,还没喝上酒怎么就天马行空起来?”岳旬捏了捏眉心,倍感心累,不知再同姜令说什么是好,于是只好叹气。
“你往后别那么喊我,大庭广众叫乳名儿怪丢人的——如今我也是进学的人了,父亲已为我取了字‘玉衡’”姜令犹犹豫豫把帖子从袖筒里摸出来,“你这样我都不敢让你去了。”
“好好好,玉衡贤弟,姜玉衡!去,必须去。”岳旬眼疾手快,一把将姜令手中的帖子夺过,“谁不去谁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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