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

　　祝风起金榜题名，祝家请了戏班子到府上唱三天堂会，邀请了京城大半的官员来看。祝风起被父亲要求在前院应酬，岑肃羽让人准备轿子，和傅叔源一块儿去了姜家。

　　姜大人仍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只是家产和仆从卖得差不多了，连个门人也没有。岑肃羽下了轿子，捧着手炉，仰头看着大门上“姜家”的牌匾。

　　傅叔源也望着牌匾，心想什么时候他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呢？年幼的时候，他十分肯定自己早晚会功成名就，现在二十多岁了，还是一事无成，他只能相信自己晚些时候会功成名就的。

　　岑肃羽对傅叔源说：“世间的荣华富贵都是不一定的，你猜我们家会不会有这一天？”

　　傅叔源心里一惊，安慰她说：“纵然有，跟你的关系也不大。”

　　岑肃羽转头看着他：“现在是关系不大，以后就不知道了。我怕林丛蔚一朝得志，将屠刀挥向外祖家，进而连累我家。再一想，他完全有资格这么做，若不是外祖一家横插一脚，他的人生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

　　傅叔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若没裴家从中作梗，林丛蔚金榜题名后，便要服丧三年，等他服丧结束，境遇只怕要比现在差得多。我若是他，应该多多少少会有点庆幸。”

　　这话也对。如果岑肃羽是林丛蔚的话，她也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如果那天晚上，他真的带着岑肃羽私奔，眼前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都成了空中楼阁。只是不知道林丛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她现在的境况，会不会后悔呢？

　　她摇摇脑袋，不去想这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林丛蔚不会后悔，祝风起也不会后悔，就像她一样，她以后也不会后悔！她低声问：“韩明德真的到了吗？”

　　傅叔源说：“真的到了，我已经将他安顿下来了，钱也给了。你若是信不过我，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或者带他来见你。”

　　岑肃羽摇头：“我只是有些恍惚，一时不敢确定。”她看了一眼身后的竹喧，“你去敲门。”

　　竹喧上前敲门，敲了半天见没人理会，高声道：“祝家给你们送钱来了，还不快开门！”

　　话音刚落，旁边的角门吱呀呀开了，一位衣着朴素、三四十岁的妇人探出头来，朝着轿子这边看了一眼。岑肃羽和傅叔源也看到她了，一前一后走了过去，竹喧也连忙跟了过去。那妇人还在看着轿子，问他们：“祝三公子呢？平日里都是他亲自来送钱的。”

　　岑肃羽想不到竹喧知道的事情比自己还要多，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竹喧吐吐舌头：“我跟屋里的丫环关系挺好，她们告诉我的，我怕你生气，就没告诉你。”岑肃羽扭头对那妇人说：“家里唱堂会，来了许多贵客，祝三公子走不开，托我过来送钱。”

　　那妇人上上下下扫着岑肃羽：“您是祝三公子什么人？您告诉我，我好去通传一声。”

　　岑肃羽说：“我是他妻子。”

　　那妇人吃了一惊，又上上下下扫了岑肃羽一眼，缓缓关了门。

　　傅叔源笑道：“看这府邸的样子，也是大户人家，怎么用这么蠢笨的奴才！亏是我们来，若是别的大官，难道也要站在这冷风里等她来回通传吗？”

　　岑肃羽说：“可能原来的奴才都被发卖了，又从外面新找的？幸好今天天气不错，在这里待会儿也没事儿。”姜家院子外面种着一丛月季，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枝头居然还开着两朵花。岑肃羽过去仔细看了看，问傅叔源：“我自己院子里的木芙蓉怎么样了？”

　　傅叔源说：“姨娘照顾得很好，虽然我走的时候枝叶有点枯了，但是明年春天还是会开得很好的。以后你可以在你的院子里再种几棵，等它开花的时候，估计……”他想说“估计我就到了”，思索片刻，改口说，“会很好看。”

　　岑肃羽余光瞥到远处有个人走了过来，身影看着有些熟悉，一时没记起是谁。她看向傅叔源，显而易见，傅叔源也没看出是谁，倒是竹喧眼尖：“林公子怎么到这里了？”

　　林丛蔚大约也认出他们，脚步一顿，片刻后，又快步走过来，望着大门上“姜家”二字，问岑肃羽：“你怎么在这里？”他在赶考学子的会面中见过祝风起，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祝风起，又问岑肃羽，“他是谁？”

　　岑肃羽不理他的第二个问题，直接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丛蔚说：“我前些日子遇见了一个姑娘，别人说她住在这里，我就过来碰碰运气。”

　　看样子，林丛蔚已经回到过去的轨道了。岑肃羽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酸，勉强笑了笑：“门人已经在通传了，你可以稍微等一等，一会儿跟我们一块儿进去吧。”

　　林丛蔚沉默了片刻，对岑肃羽说：“听说你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岑肃羽想了想，说：“也就那样吧，谈不上好不好。你呢？”

　　林丛蔚笑道：“也就那样吧。”

　　片刻后，那妇人开了门，说：“二小姐上坟祭拜母亲去了。”

　　岑肃羽说：“我找的是你们家大小姐，不是二小姐。”

　　那妇人说：“那请进吧。”看着林丛蔚，问：“你是？”

　　林丛蔚指指岑肃羽和傅叔源：“我是跟他们一块儿的。”

　　那妇人露出迟疑之色，岑肃羽说：“他是跟我们一块儿的，您就放心吧。”

　　姜家好多院子都落了锁，走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倒能闻到饭菜的味道。那妇人也不说话，默默引着她们到了书房，透过打开的窗户，他们看到姜姑娘神色严肃地端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年幼的姜公子垂手站在她面前，像是在背书。

　　岑肃羽感觉到异样，看向林丛蔚。林丛蔚跟祝风起一样，见了姜姑娘眼神就挪不开。再看傅叔源时，傅叔源居然也是一样。岑肃羽皱眉，再看向姜姑娘时，觉得她像住在空无人烟宅子里的妖怪，周身带着苍术和艾叶的香气，略施法术，便能将闻到香气的男人的心魂都收服了，无一例外。

　　见他们过来，姜姑娘放下书，问岑肃羽：“你有什么事儿吗？”

　　岑肃羽说：“这些日子家里闹腾的厉害，我想出来清静清静，想起祝公子说，我该多跟你接触接触，便过来了。这院子应该比以前荒凉了不少，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姜珑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在家里还有一点积蓄，能撑几年。”

　　岑肃羽想起在门前跟守门的妇人说的关于送钱的事情，问：“祝公子常来给你们送钱吗？”

　　姜珑说：“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岑肃羽知道是永安王所托，问：“都现在了，他还不愿意露面吗？”

　　姜珑说：“是我要求的。我家现在的状况，确实不宜和他有过多接触。”

　　林丛蔚觉得岑肃羽说话咄咄逼人，着急为姜珑出头，问岑肃羽：“你在说什么，怎么我听不懂呢？”又问傅叔源，“你能听懂吗？”

　　傅叔源摇头。

　　岑肃羽瞪了他一眼：“听不懂就慢慢听，着什么急呀？”她问姜珑：“我们能下会儿棋吗？我有些话想私下里问你。”

　　姜珑望了傅叔源和林丛蔚，岑肃羽摆摆手：“那你们出去吧，留我和姜姑娘单独待一会儿。”姜珑也对姜公子说：“你也出去吧，再好好背一背书。”

　　等他们离开后，岑肃羽关上窗子，把门留下一条小缝，在棋盘的另一端坐下来，直言道：“我想问关于祝公子的事情？他很少自己提到，别人也很少提。”

　　姜珑说：“我也是前几年才到京城，对祝公子的事情不甚了解。不过，我从王爷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情，你若是真的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岑肃羽说：“我们边下棋边说吧。”她捏起白子，下在棋盘中央。

　　姜珑也捏起黑子，将事情娓娓道来：“祝公子年幼的时候，被皇上选做太子伴读。当时，祝大人官职不大，太子也不把祝公子当回事儿，常常和其他伙伴一块儿欺负祝公子。祝公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吃不了一点儿亏，便也欺负太子那伙人，和他们打了好几架。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总是被人家打得多，打回来的少。太子他们很狡猾，只打身体，并不伤脸，祝公子自己又嫌丢人，不肯告诉家长，所以这种霸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爷那时候还是小小的皇子，他的母亲，如今的德妃娘娘，也不过是宫中小小的贵人。母子两个都是无权无势，因此王爷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和太子等人作对，只是偷偷地给祝公子带些伤药。

　　“这件事儿被人偷偷告诉了太子，太子震怒，纠结其他皇子将王爷和祝风起一块儿揍了一顿。

　　这次他也没讨到好处，被打了几拳，偏偏打在脸上。太师、太傅看到了，又将王爷和祝公子罚了一顿，回禀了皇帝，皇帝并没有说什么。

　　“从此，太子越发猖獗。王爷和祝公子想着不反抗要挨打，反抗了还是要挨打，那还不如反抗呢，于是也越发肆无忌惮。两方矛盾也越来越激化。

　　“偶然的一次机会，皇帝到了给太子和诸位皇子授课的书房。正是上课的时候，太师尚在授课，太子却光明正大地和其他皇子传递纸条，还嘻嘻哈哈的。皇帝截了纸条，看过其中的内容后，命人将太师拉出去打了三十大板，还令书房众人在一旁观看，不许低头。

　　“王爷不忍，跪下为太师求情，祝风起也跟着求情。皇帝望向太子，太子低头不敢说话。等侍卫打完了三十大板，皇帝下旨免了太师太傅的官职，重新换了个严厉的师傅，又把祝公子换做王爷的伴读，霸凌的事情才消停。

　　“据说，就是因为这件事儿，祝风起的文官父亲才找人教他功夫。

　　“王爷和祝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在发生危险的时候，他去救王爷，我一点也不意外。如果让他在我和王爷之间选一个，他肯定也会选王爷，而不是我。”

　　岑肃羽笑了笑：“如果让王爷在你和祝公子之间选一个，你觉得王爷会选谁？”

　　姜珑说：“我会功夫，不需要他们来选。我能保住自己的命。”

　　这时候，祝风起匆匆赶了过来，见院子里岑肃羽的两个爪牙，林丛蔚和傅叔源在说话，立刻恼了，问他们：“岑肃羽呢？”不等她们回答，便推开房门，质问岑肃羽：“你来这里做什么？”

　　岑肃羽指着棋盘说：“和姜姑娘下棋，不可以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会伤害姜姑娘？”

　　祝风起看到屋里这个情况，知道自己多虑了，正欲开口说话，岑肃羽便道：“我刚才正好和姜姑娘讨论，如果让你在王爷和姜姑娘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祝风起看向姜珑，眼神立马又变呆了，岑肃羽拿起一颗棋子砸到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捡起棋子，放在岑肃羽面前的棋盒里：“姜姑娘和王爷不会发生矛盾，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

　　岑肃羽仰头看着他，又问：“那如果王爷让你别管他，去救姜姑娘呢？”

　　祝风起说：“我不知道，见机行事吧。”看了一眼棋盘，对岑肃羽说，“这盘棋的输赢已经很明显了，不用玩儿，跟我回去吧，家里该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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