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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我
[我会用剩下所有的时间记住你。]
“都怪我,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的。”于方红急得泪眼婆娑,在病房外来回踱步。
舒苑紧握着双手,踮起脚留意病房内的动静。
“小霁迟早都会知道,而且我们哪里想得到他这时候就醒了,现在只希望他人没事,老天保佑。”
“妈妈!”小树着急忙慌赶来,“哥醒了吗?现在什么情况?”
舒苑颤抖着叹气,“人是醒了,就是...”
门稍稍掩着,病房里的动静不小,叮铃咣当地,是东西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仔细听,里面传出几声沙哑的嘶吼。
“我不信,这不可能。”
“为什么骗我?”
“你们都出去!我不打针,不吃药!出去!”
“都别碰我!”
“别碰我!!!”
小树透过门缝望进去。
于霁的确醒了,可此刻,于良平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医生正合力将他按在床上,试图打针。
于霁用力挣扎,大声嘶吼,几个人差点没按住。
“发生什么事了?”没等于方红和舒苑开口,小树恍然,“我哥知道林喜姐姐的事了?”
舒苑点头。
小树脱力般靠着墙,眼睁睁看着情绪崩溃的于霁渐渐平静下来,几个男医生揉了揉胳膊,跟于良平低声说了几句,随后便出来了。
小树赶紧进病房查看于霁的情况,舒苑和于方红紧随其后。
“哥,小霁要不要紧?”
“打了镇定,让他先休息吧。”于良平深呼吸,短短数日,中年男人的两鬓已然冒出几缕白发,他俯身掖好被子,看了眼手表,“我等会还有台手术,小霁可能还是要麻烦你们照顾一下。”
舒苑淡淡瞥他一眼。
还是于方红接过话茬,“你快去忙吧,这里有我们,别担心。”
“好,手术结束我就过来。”
人走后,舒苑低语道:“一个两个都忙,自己的孩子都不操心。”
“苑姐,你别介意,回头我说我哥,他确实对小霁亏欠太多。”
“其实我不是只埋怨他,毕竟我那个丢下孩子不管一个人跑到国外的妹妹到现在也没联系上。”舒苑叹气,“我就是心疼孩子,出这么大的事,他妈又不在身边陪着,看着就可怜。”
小树拽拽舒苑的衣角,“妈妈,哥不是还有我们吗?会好起来的。”
于方红:“小树说得对,一定会好起来。”
舒苑眼眶湿润地揉了揉小树的发顶,点点头。
亲眼目睹于霁得知真相后的失控,大家有些后怕,担心药效过后他的情绪会再次难以自控。
可事实恰恰相反。
于霁醒来后竟对林喜的事只字未提,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谁说话都不应,仿佛一具掏干灵魂的空壳,失神地盯着窗外。
“哥,你好歹吃点东西,什么都不吃,身体怎么受得了啊,而且你的伤都还没有恢复好,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都要垮了。”
小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劝说于霁进食了。
舒苑和于方红拿他彻底没办法,看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还没好彻底的身体如今更是不成人形,最后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
打针时,于方红摸着于霁的腕骨,硌得手疼,她心疼得要命,忍不住落泪,刚好被进来探望的于良平看到了。
于良平疾步走过去,凝视着病床上的人,一股无名火被于霁病恹恹的模样瞬间扑灭,他完全束手无策,声音疲惫不堪。
“于霁,我不知道你在犟什么?大家都在担心你,希望你快点好起来,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于霁眼皮翕动,仍旧一声不吭。
“哥,你对小霁能不能别总是这个态度。”
“我态度怎么了?”
于方红别开脸,“他还是个孩子,况且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他自己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说什么有用吗?”
“对,你没错,你们都没错。”于方红说,“但凡你们对小霁上点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于良平心中有愧,没有继续辩驳,望向病床上于霁几乎脱相的面颊,咬紧了后槽牙。
小树的手机在掌心不停震动,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在门外接通电话。
“藤哥。”
是常春藤打来的电话,手机另一端的声音毫无气力,宛若海上摇摇欲坠的小船,孤立无援,“你哥怎么样?”
小树带着哭腔说:“他醒来以后一直不吃东西,也不说话,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藤哥,你说我哥会不会有事啊。”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常春藤深呼吸一下,“总要给他时间缓缓。”
小树抽泣着胡乱点头。
转眼高考成绩出来了。
于霁的分数是于方红查的,超出霖大往年的分数线很多,这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于方红听到过的唯一一件令她欣慰的事。
可于霁依旧还是那样,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甚至越发严重,呕吐的次数逐渐频繁,两颊往里凹陷,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进食了。
就算考上霖大又怎样,于霁现在的状态就连维持正常生活都很困难。
于良平好坏话都说过,可他偏偏油盐不进。
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吗?
于霁不知道。
他只觉得好累好累,似乎所有事情都变成负担,他不想说话,没什么想说的,他不知道可以说给谁听。
又过几天,常春藤来医院了。
他熟稔地跟于方红寒暄几句,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步伐相较从前更加沉重,眼睑下面透着淡淡青色,即使在笑,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雾霾里,深陷其中。
于方红被护士叫走。
隔壁床的病人昨天已经出院,病房里,只剩常春藤和于霁。
虽然从小树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于霁现在的状况,但亲眼看见,常春藤还是大吃一惊。
颓废,失魂落魄,了无生机...
常春藤在于霁的脸上看到了这些。
缓步靠近,拖着椅子坐在病床旁边,于霁仍旧无动于衷,常春藤仔细端详着他,门是关上的,周遭很安静。
“前几天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一本相册。”常春藤自顾自地说,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摞。
于霁没有动静。
“这本相册是小喜的。”
于霁转动眼珠,瞥过来。
“她有一个照片打印机,是清姐送的,我记得她刚收到的时候,跟得了个宝贝一样,高兴傻了,那是她第一次做手术,她说一次手术换一个照片打印机,值了。”常春藤突然笑出声,“当时栀子听到差点要骂她,我们担心得要死,结果她被一个打印机哄开心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每次都会把拍到的照片打印出来,放在这本相册里,但没想到现在已经有这么厚了。”
于霁看着常春藤手中的相册,很轻地眨了眨眼。
“里面还有你的照片。”
常春藤将相册放在桌上。
相册封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贴纸,有小狗,有小猫,还有一条小鱼,是蓝色的。
林喜最喜欢蓝色。
于霁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盯着那本相册,下巴冒出明显的胡茬,头发已经遮住眼睛,模样颓废,手背青紫相间,整个人瘦到脱相。
常春藤深吸一口气。
“于霁,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能继续逃避下去,就算不考虑其他人,你想一想,如果小喜还在,她会想看到你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如果林喜还在…
如果林喜还在…
可是为什么是如果。
于霁想不明白。
明明林喜的病已经好了,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明明一切那么真实,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梦。
这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愿一直活在那场梦里。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他醒了。
彻彻底底地醒了。
现实与梦境将他来回拉扯。
好几次试图在夜里入睡,继续那场梦,终究无果,醒来后,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他那只是一场梦。
于霁不愿意接受。
他快要被折磨疯了。
“还有这个。”
话音刚落,一根红色绳子躺在相册上,出现在于霁的视线里。
是他亲手给林喜带上的那根红绳。
“她说这是你的,要还给你。”
......
常春藤离开了。
走之前,他去而复返,记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告诉了于霁关于照片的另一种用途。
这款打印机自带留声和录视频的功效,打印照片时选择其中任意一种,以后只要在手机下载了特定的软件,扫描照片就可以查看当时录好的音频。
常春藤说他不知道这些照片有没有用过这种功能,他没看过,也不敢看,虽然嘴上说着让于霁不要再逃避现实,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劝不动于霁,更劝不动自己。
……
晚上,于良平在折叠床上休息,近段时间的连轴转让他睡得很沉。
于霁没有困意,最近他入睡越来越困难,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自从下午常春藤带来这本相册和这根红绳后,他便一直盯着看,仿佛不会累。
这本相册是目前为止他可以触碰到的唯一一件与林喜有关的物件。
哪怕清楚里面的照片会让他反复回忆过去,回忆越清晰,失去的痛苦就会越发强烈,对他来说无疑是折磨。
正是因为如此,常春藤不敢看,祝清也不敢看。
但于霁恰恰相反。
好像于他而言,折磨越深,林喜在他心里的存在也就越深,所以他甘之如饴。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所有感官和情绪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相册,奈何身体一点都不争气,仅仅只是抬起胳膊拿到相册,于霁都费了好大的力气。
可是远远不够。
躺在床上完全看不了东西。
于霁缓慢转动脑袋,目标放在触手可及的靠枕上,他调出全身力气挪动身体,试图用靠枕将脑袋垫高,几次无果,他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脚蹬了下床,借力往上,脑袋意外撞到墙,额头上的伤不小心崩开,又渗血了。
于霁的痛觉仿佛消失了。
他调整好姿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翻开相册。
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林喜。
跟现在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留着同样的短发,眼睛圆溜溜地,笑得很开心,很快,于霁发现小时候的林喜拍的绝大多数照片里都有钢琴陪伴。
这个时候,林喜的笑容很纯粹。
再往后,照片的主角逐渐变成林喜周围的人、物品又或者是动植物,还有风景,单单缺了她自己,其中有一张不小心露出衣服袖口,是蓝白条竖纹的。
于霁瞬间恍然。
林喜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确诊的。
心口忽然刺痛一下。
这本相册就像是林喜的记实录,照片定格的瞬间同样也将林喜那一刻的情绪留存下来,翻阅它的人好似回忆中的旁观者,情不自禁地感同身受,但却无能为力。
于霁此刻就是如此。
厚厚的相册翻过一大半,这时,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美食照片令于霁怔住。
角落里的红绳格外亮眼,他认出了自己。
是于方红组织互助会的那天,结束后,他们一起去了“一家面馆”,林喜在拍照,而他坐在林喜旁边,带着红绳的手里握着醋瓶,不小心入了镜。
回忆来得汹涌且势不可挡。
照片只是一瞬间,但记忆中的画面却在眼前一幕幕上演,一切宛若发生在昨天。
于霁小心翼翼抽出那张跟自己有关的照片,看了半晌,放回去的时候却意外发现照片背面有一行黑色的字迹。
——今天遇到一个讨厌鬼,还是一个带着红绳的讨厌鬼!!!
三个感叹号。
于霁甚至可以想象到林喜写下这句话时的咬牙切齿。
很快,于霁发现红绳出镜的照片不止这一张。
其中有一张是俯拍的一只小猫咪,带着红绳的手勾着小猫的下巴,在给它挠痒,小猫舒服得眯起眼睛。
背后同样写着一行字。
——小猫可爱,人一般。
久违地,于霁笑了。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再往后,好多照片都与学校有关,林喜拍过一中的“走花路”,拍过上课的教学楼,拍过偶尔不合口味的食堂,拍过小树的排练室,也拍过平安夜那晚的大礼堂,灯光五彩斑斓,与旁边一张漆黑看不出任何的照片形成强烈的对比。
于霁无法辨别这张照片是何时何地拍的。
什么都没有,漆黑一片,但仔细看,有若隐若现的星星点点,他迟疑地翻到背面,果然有字。
林喜写的是平安夜快乐。
于霁恍然。
原来这是平安夜那晚在篮球场上,林喜举着手机对准天空拍下的照片。
当时于霁问她在拍什么,林喜笑盈盈地回答在拍星星,肉眼清晰可见的星星放在照片里却什么都看不见,如同他说的那句平安夜快乐。
于霁不知道林喜有没有听见。
照片所剩不多,可越往后翻,于霁发现与他有关的照片好像变多了。
有在宠物店圆圈和好彩的合照,于霁的拖鞋格外抢镜,背后写的是下次见。
有于霁送的水晶钢琴模型,写的是收到一个很喜欢的礼物。
有他们几人在雨中狂奔的糗样,写的是下雨天也不要离开。
有大家在病房打闹嬉笑,写的是有你们真好。
还有在餐厅合奏的那天,她写的是幸福原来真的可以触手可及。
......
每一个画面历历在目,于霁几乎全部都在场,甚至有一些是他亲眼看着林喜拍的。
除了其中一张背影照。
透过衣服和站姿,于霁认出这个人是自己,但他并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单从角度和周围的环境,他辨别出是在福利院,林喜的房间外,也就是他送钢琴模型的那天,林喜回了房间,而于霁在外面等她。
很显然,拍照片的人只能是林喜。
可她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拍照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于霁不知道。
也许照片背后会有答案。
于霁迟疑地翻转到背面,看到字的瞬间,他的瞳孔闪了一下。
上面写着:其实你也藏不住。
藏不住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因为于霁压根没想藏。
从始至终,他的心意都是坦坦荡荡。
适才,于霁发觉原来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有林喜的笔迹,记录着她的所观所感,唯独有一张照片什么都没有写。
是他和林喜的唯一一张双人合照。
夕阳下,于霁笨拙地学着林喜的拍照姿势,林喜笑得格外灿烂。
这是林喜确诊后有且仅有的一张有她自己出镜的照片。
为什么只有这张照片没有留下任何字迹。
于霁陷入沉思,也是在这时,他猛然想起常春藤离开前提醒他的事,但转念一想,也许真的只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尽管没抱任何希望,于霁还是鬼斧神差地拿出了手机,像是被某样东西牵引着,点开下载完成的软件,扫向照片。
突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道音频,滋啦滋啦的响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紧接着。
于霁听见了林喜的声音。
几乎是在一瞬间,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崩盘,豆大的泪珠砸落在手机屏幕上,于霁全身都在发抖。
林喜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耳廓。
“于霁,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一学习就废寝忘食,可以哭,但不要一直哭,不要做傻事,不要...忘记我。”
今晚的月光很亮,窗户忘了关,冷风钻进来,似乎又将记忆中的那句话卷回耳边。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于霁被林喜紧紧抱着。
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
林喜说。
于霁,不要忘记我。
语气跟他此时此刻听到的一模一样。
既难过又小心翼翼。
时至今日,于霁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
不要忘记我。
要喜欢我,要一直一直喜欢我。
意思是我也喜欢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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