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作者:松月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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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贞观八年,龙兴之地晋阳献祥瑞。

      祥瑞是一个陌生的事件,记忆中的贞观八年也实在没有眼下这般顺遂——李承乾搜索记忆,确定。

      这一时空的吐蕃、吐谷浑、党项、西突厥的许多情形也与记忆中有些出入。譬如西突厥咄陆可汗之死,便迟了数月,因此其弟沙钵罗咥利失可汗也就迟了数月即位。譬如吐谷浑慕容伏允侵犯西部州县之情势,也与记忆中的紧迫不舍不同……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陛下似乎在说行幸晋阳之事宜,不由回神,先魏徵之口问道:“陛下曾言‘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如今为何竟要为此行幸一遭?”

      天子听了,笑道:“太子岂不知‘上行下效’四字?昔日若朕不贬抑此风,天下官吏只怕都不思民生实务,一味劳民伤财歪心思祥瑞媚上了。”

      “如今不也应是这个道理么?”

      “今岁朕任十三贤臣巡行天下诸道,察长吏贤与不肖,问民间疾苦,正思不足。晋阳为昔年王业崛起之地,意义非凡,祥瑞如何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今临近各州农牧得治,富足安乐、颇有成绩,想着若是乘此机会沿途亲临民间察视一番……”

      天子语声停顿,正给了侍中侍御史魏徵谏言的语隙,开口道:“陛下,天下虽安,然久经丧乱,数年经营又间逢战事,田畴多旷,仓廪犹虚。御驾行幸,耗费甚巨,少不得劳民伤财……”

      “魏公勿虑。”天子打断道,“朕此行既欲查访民生,自然不会作劳民伤财之举,此行全部事宜一例从简,更禁止沿途州县大肆奉献迎送即可。朕更欲以此行示天下,朕之崇重,在各地家给人足,而非祥瑞,家给人足即为祥瑞……更何况,朕昔日与太原父老确有约定,总不可失信于民吧?”

      “……”

      于是,行幸之事便就此定下。

      半月之后,李世民欣然启驾,帝后同往,留太子监国。太上皇原应同往,只是身子老迈不愿颠簸劳苦,仍留在大安宫安养。

      临别之时,天子着人收好皇太子赠送的备用药包,很是欣慰地例行叮嘱,李承乾一一答应。

      “好,我放心。”

      这是天子启程前留给太子的最后一句话。

      果如所诺,李承乾行东宫印信,拿出了比前世监国时更为老练周全的公心,朝野敬服,数月以来德望益增。

      每日他处置朝政时,那道垂着十二道白珠的旒冕就在身后端置,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冕下人的期望。而那个冕下人……据说已在晋阳设宴欢饮,接见数不清的父老民众……

      现在大约快要回长安了吧?

      政务听断完毕,李承乾松了松身子,在两仪殿芸馆懒洋洋坐下,思念之下,竟翻阅起陛下的文稿来。

      看着看着,从草稿的底端抽出了一份从未见过的旧稿——《威凤赋》。

      一字一句默默看过去,他只觉得有某种飞扬得意的自恋之情穿透那些精美词句直直钻入脑海,立刻勾勒出一个……欣然大笑、睥睨四方、神接苍穹、翘起尾巴的巨大金凤,正对着大海映照着自己威风美丽的形象……

      他忍不住提起笔来,在文稿的背面轻捷描绘,转瞬之间,一只线条粗简但传神的小凤鸟跃然纸上——展着羽毛、翘着尾巴。

      看着这胆大包天的杰作,心头忍不住升起几分顽童般的快乐。

      他那个严师兼受害者看到了会如何?大抵要训他几句、拍他几下……他想象着阿耶看见这画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弯了腰。

      一阵急促而仓皇的脚步声却猛地打断了他的幻想。

      那是他的心腹近卫之一,此刻冷汗津津,几乎是摔跪在他面前,用明显因慌忙赶来而干哑的嗓音禀告道——

      “圣驾回京途中,蒲州有人告御状,掀出惊天惨烈,民怨沸腾,陛下震怒……”

      蒲州……

      蒲州!

      太子脸上的温馨笑意斗然僵住,一时只觉如遭雷击,刹那间明白了他的近卫为何如此惊恐畏惧、情急瘫软。

      速回东宫。

      赵元楷之事,太子为求机密,知者甚少。因而此刻的丽正殿外殿,严防着大半东宫属官,只有几名深受信任的心腹被召集而来,无不面色凝重。

      跪坐在当头的那名传信近卫缓了缓神,呈交出一封由御前伴驾的东宫耳目匆匆写就、连夜快马送达长安的详述信件。

      李承乾接了信,迅速浏览,并与众幕属一同听着近卫口头转述事情的具体经过——“就在前些天,陛下途径蒲州,刺史赵元楷营造盛景以粉饰政绩,陛下不悦。不过这原本很平常,陛下只是训斥诫阻了一番。岂料,陛下心血来潮,要微服体察民情……”

      从‘微服’开始,一番叙述极为紧凑,近卫一口气说完,才猛灌了几口水。

      这些描述的话语,钻入李承乾耳中,渐渐地同纸面上的字句交叠起来,指向了同一个推断——所谓‘告御状’,一切并非偶然,冤屈之民自然不能凭一己之力得见至尊,而是从前受赵元楷结党打击的政敌心怀报复,大抵也早有筹划,借由伴驾,暗中运作,由一‘恰好遇见’的民妇为引——苦主泣血含冤,跪求圣人申冤做主,如此,顺理成章掀出了一连串冤狱。

      而冤狱,乃自盘剥而起——蒲州刺史一心聚敛,地方官吏依附靠山横行无忌,瞒上欺下,任用匪类整治壮丁、洗脱干系,一时州县之间官剥盗掠,敲骨吸髓,良善破家,歹人得志,冤狱丛生。朝廷查访,每每却只治罪于小鱼小虾,办不到元凶首恶头上,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民怨由是暗中汹涌起来,乃至有人私下叫骂‘狗屁贞观’与前隋并无区别……

      怎么会坏到这种地步?!

      想到此处,太子的脸霎时白了几分,周身一阵冷汗不住往外冒着,转眼间连指尖似乎都已冷透。

      毫无疑问,从刺史到胥吏,凡有嫌疑者必然已经入狱严审,陛下盛怒之下,其罪难赦,极刑者求速死,死罪者求逃生,必然招供出诸多隐情,攀咬推脱,尤其是赵元楷——他手上那些牵扯太子的证据,大抵已然到了陛下手中。

      形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信件传阅完毕之后,议事众人也已分作两派。

      以房遗直、杜荷为首的,自然坚请太子不可一错再错,当立即交出罪证,擒拿罪员,素服戴罪,任凭陛下惩治。

      而那几个曾同赵元楷为伍、深有牵涉之人,绝不愿意坐以待毙——太子殿下深蒙圣宠,再怎么责罚也是轻的,而他们只怕免不了在圣上震怒之下首当其冲遭到诛杀……于是纷纷建议连夜销毁证据,跪求太子动用尚在手中的大权放出刺客探听消息、杀人灭口,以减轻损失。

      “愚蠢!”李承乾先于房杜等人骂道,“你们嫌寡人的罪名不够重是不是?”

      其间更有一人,竟声称‘如此民怨,震动朝野’,陛下极有可能废去太子储位,另择贤子担当。太子殿下如要自保,别无退路,不若趁此掌握大权之际,动用符令调动兵马先发制人……

      蠢货……属实是大难临头、狗急跳墙了罢?李承乾苦笑,面对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想着。若不是狗急跳墙,如何说得出如此愚蠢狂悖的计划来?比他前世那玩笑般的计划更加可笑,这等毫无可能的疯话只怕连七岁幼子都会为之一哂!

      但这份愚蠢狂悖着实有些意义——让他坚定了‘不可一错再错’。

      正如杜荷所言,他们跑不了。即便这次跑了,此后必然还有追查清洗……

      李承乾当即下令拘捕一干牵涉人等听候发落,并将那口出大逆之言的贼子当场诛杀,随后交出罪证,素服戴罪,等候陛下回宫处置。

      这样的等候实在漫长而煎熬。

      时不时地,他的耳畔就响起那近卫转述的话语声——“据说,只瞧见陛下那时僵在当场,披风底下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脸色可怕得让人几乎忘记了要喘气……”紧接着,另一边又响起那口出大逆的贼子临死前的惊吼——“殿下不怕被陛下贬废吗?殿下甘心坐以待毙吗!自古以来,废太子岂有什么好下场……”

      夜半不寐时,浓黑的天宇仿佛也在俯瞰他的狼狈惊恐,那名为‘夙命’的绞索终究再次缠上了他的脖颈……

      如此漫长的两日之后,圣驾终于回宫。

      而比陛下更早到达东宫的,是陛下的敕令——控制东宫,连同太子本人。

      李承乾着素服跪候,眼睁睁瞧着禁卫军在东宫出出入入地搜查罪证、押人离开。

      搜查东宫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太子的确交出了全部罪证和涉事党羽。如此一来,案子查办得极是迅速高效,几乎是走流程一般,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分派多人夜以继日地审定、记录,统共一天两夜,就已全部结束。

      翌日,陛下召太子入两仪殿亲自审讯。

      对于再次相见的陛下,李承乾设想过许多种情形——暴怒的、冷漠的、厌憎的……可是真的相见时,他发现他错了。

      殿内光影加强了双颊微微的凹陷,勾勒出一张疲倦黯然的脸,那双眼睛……仿佛两道隧洞,幽深中透出令人不忍直视的哀沉与愤怒。如此憔悴伤心的模样,与离开长安时简直判若两人。

      原本的设防与恐惧瞬间转化为完全的愧悔。太子无言地跪下,再不敢去直视。

      “我好伤心呐……”

      不知沉默了多久,皇帝才开口,语声很轻,似乎是累了。

      话音才落,寂静的殿内,响起一声极轻的、眼泪砸碎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后,再次响起了皇帝的语声:“那些人的口供,你要不要看一看?”

      任由泪水滚落的太子深深埋首,狠狠地摇头。

      “我这些天夜不能寐,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李世民离了御座,一步,一步,走到了太子面前。

      “从前你总说,你明白、你知错。可是你不明白!你不知错!不止你不知错,朕也不知!朕竟不知,朕往日悉心教导、寄予重望的储君,竟是这样一个视国如私、崇信奸回、不顾民生的混账!亏你苦心经营,那些谗佞蟊贼大行其道!贤臣良民,泣血含冤!朝中朋比谗构,此消彼长!你知不知道蒲州的百姓是如何生死两难?你知不知道那群谗构之徒何等腐败?你知不知道民怨如沸!连百姓都在揣测,那赵元楷一直屹立不倒,是仗了贵人的势!原来元凶首恶竟是朕的太子!”

      每一句都像是千钧重压,每一声振聋发聩的悲怒都似穿心的利箭,李承乾哭得几乎委顿于地,抽噎道:“臣知罪……”

      皇帝却背转过身去,快步疾行,带起的阵阵风声仿佛是发泄出去的怒气——“你口口声声的贤明治道,原只不过是道貌岸然、欺君罔上!你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吗?”

      行至御案前,李世民霍然转身,两行泪不知什么时候自眼中淌了下来,手指着跪拜于地的太子,颤声道:“朕日日耳提面命,生恐耽误了你,将自己的贤臣爱将选出来辅弼你!朕……朕还有什么做得不好?做得不对?这究竟是为什么?朕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仿佛雷闪蓄势,终于爆鸣。李承乾被震得一抖,脑中已然是一团浆糊了,模糊中,掺杂着对前世的遗恨,开口道:“臣一时糊涂,疑心青雀,才……”

      哗啦——

      扑面袭来的一阵冲击打断了他——是被陛下挥落的口供呈辞、嫌犯案卷,疾风暴雨般摔砸在了太子头上、脸上、身上,散落了一地。

      李承乾略止了哭腔,叩首道:“臣万死……”

      “传杖!”

      近侍躬身趋近,请示道:“陛下,传讯杖、刑杖还是笞杖?”

      “笞杖。”

      近侍应了声诺,赶忙下去传令。李承乾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跪直起来。

      杖责储君非同寻常,这次御前行刑也不归大理寺、刑部担负,而是由两名御前禁卫担负。

      候在殿外的魏徵,瞧见几名内侍、禁卫携着长凳、绳索、木桶,连同桶内数根手指粗细的黄荆笞杖进入了两仪殿,不禁向前抢上一步要求见陛下,被一旁的房玄龄死死拉住——“魏徵!”

      二人对望,魏徵读懂了房玄龄的眼色——进言自然该进,但现下陛下震怒,需得将这份怒火痛痛快快发泄了出去,有了冷静的意思,才有了他们进谏的豁口,才能成功。眼下不可急切,否则适得其反,自身难保啊。

      殿门关闭,李承乾看着放置在一旁的长凳,一言不发地俯身趴了上去,任由内侍用绳索牢牢地将他的腰、腿绑缚在长凳上。

      “将太子杖三十。”

      内侍上前为太子口中送上了软木,以免待会儿疼痛难忍咬着舌头。

      李承乾咬紧软木、闭了眼,身后一凉,是内侍掀起了他的袍摆、拉下了他的裤子,暴露出那片即将受刑的皮肤。

      行刑卫士分站太子两侧,轻声道句“得罪”,自木桶中抽出两根浸泡完毕的笞杖,甩去上面的水。

      刑罚立即便开始左右交替地落着,殿内一时只有响亮得使人心惊胆战的抽打声。吃饱了水的荆条柔韧而沉重,每一记抽过,都会在那养尊处优的皮肤上烙上一道灰白印记——继而转为鲜明红痕。

      红痕很快就严丝合缝地排满了那一小片受刑区域,但数目未完,于是便在已经肿起笞痕道道的皮肤上再次排列落杖,伤处便由深红转紫。

      太子的衣袍已被汗湿,深透皮肉的尖锐疼痛反复叠加,愈发剧烈,激得李承乾愈加用力地咬紧了软木,双手死死把住凳腿,咽下几乎溢出齿缝的痛呼,绷紧皮肉扛着那依旧不依不饶的狠厉抽打。

      不知是怎么才熬过了三十记,太子到底养尊处优而且年幼,身后伤痕叠加望之骇人。

      李承乾听见内侍报告‘刑毕’,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吐掉了嘴里的软木,这才发觉方才咬木头太用力,脸都已酸了。

      方才受刑时始终低着头,此刻,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目光颤抖着搜寻起来,似乎是妄图再好好看一看那张记忆中总是对他微笑的脸。

      “臣……”

      听见了这声微小的呼唤,那张脸也转了过来——当然没有微笑,只是双目发红,泪痕未干。

      “臣辜负陛下教导……臣辜负储君之位……该…该打……求陛下保重圣躬,不要为臣…伤了身体……”

      话音还没落下,又有泪水自皇帝眼中淌了下来。

      这一如往昔的纯粹敬爱,在此情此地发出,让他的心蓦地一阵拧痛。

      受了刑的太子狼狈不堪,认罪着哀求他珍重身体,这哀伤卑微的模样,渐渐与记忆中那个聪慧英明的形象、亲昵可爱的顽皮笑脸相交织,结合为一个让他痛心疾首的、残酷的裂隙——期望与现实之间的裂隙。

      你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世民上前几步,夺过禁卫手中的笞杖,对着眼前杖痕交织的悲惨皮肤狠狠抽下。

      一声惨呼猛地止住——太子咬住了自己的手臂,忍着身后再次落下的笞杖。

      眼见太子身后已然破皮出血,内侍禁卫纷纷跪下。

      倘若方才的刑责是国法,那么现在的责打就是家法了。

      方才强忍着刑罚,半滴眼泪未曾落下的太子,此刻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约打了五六下后,沾了血的笞杖被掷在地上。

      “将太子送回东宫。”

      李承乾从泪眼模糊中抬头,惊慌地伸手去抓阿耶的手,试了几次只抓到了衣袖,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

      但终究,他的手还是被不敢违命的内侍扒了下来。

      太子被内侍同禁卫连搀带抬地送出了两仪殿,身后传来陛下冷冰冰的敕令——

      “即日起,停用太子一切印信,东宫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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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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