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未满

　　我是从昏睡中醒来的。刚恢复意识就闻到强烈的来苏水味。我躺在病床上，床前坐了个熟人。卢升月坐那里拿手机打游戏，不一会儿就五杀了。她抬头看见我睁了眼，咦了一声：“哎，林妹妹醒了。”

　　我听见自己嗓音有点嘶哑，“什么？”

　　“桐姐你什么时候变成林黛玉了，最近伤得也太频繁了。”她把凳子往床前挪了挪，距离我更近些，“哇啊，你知不知道你手上全是血，还昏倒在校门附近，浑身淋得湿漉漉的，我和轩宁看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想不开割腕自杀了。把我们没吓出个好歹。”

　　我说：“我有什么值得自杀的，碰伤而已。谢谢你们救我狗命。”

　　卢升月笑嘻嘻附和：“你是得好好谢谢我们，要不是我俩恰好碰上，桐姐你那副样子被哪个变态捡走，你就完犊子了嘿。”

　　我无语了会儿：“好了请你们吃饭。”

　　她把脑袋往前靠过来，脸上露出八卦的笑：“诶，桐姐，我真觉得轩宁人还可以诶，她那么喜欢你，居然不趁机揩油。”

　　我又被她说蒙了：“啊？”

　　“你不是被雨淋湿了吗，轩宁背你过来的，可是到这她不敢给你换衣服，怕你骂死她，所以这个光荣的任务她就交给我了。”她向我眨眨右眼。

　　我耳根都热了：“啊……”

　　“哎呀，都知道你是小妹妹，可是你的身材可一点都不小啊。”卢升月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是看了一些奇妙的风景。幸好我钢铁直，不然鼻血飙出来。不过话说回来，钢铁直也喜欢看美女的啦。所以换衣服这件事你就不用特意请吃饭了，就当已经招待过了。”

　　我拿手背扎着输液针的右手盖住眼睛：“直女太可怕了。”

　　“哈，你承认是小姬崽了是吧，好极了，我回头告诉轩宁，她有戏。”卢升月又退回去开了新的游戏局，“耶，没想到这个游戏还挺好玩的，难怪会火。再来一盘。”

　　幸而我有极其友爱的舍友，在关键时刻救我于水火。真的是水火。一方面淋透，一方面高烧。住院了两天才康复。

　　出院之后又休息了两天，诚心诚意请了大家吃饭，算是三年级第一次宿舍全员小聚。席间我很想喝酒，一醉方休，以此忘掉我这几年荒唐的生涯，可惜推测自己酒量浅，不敢贸然放肆，吃得饱饱的就回宿舍了。

　　我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但她有句话没说错，我心理素质确实可以。哪怕发现自己被人当傻子玩，梦醒时分我也不自轻自贱自暴自弃，别说自弃，连借酒浇愁这类文人最爱的自我伤害都懒得搞。

　　那事件里的任何人，暂时我都没法用平常心面对，因此只顾当下，调整好了心情，全情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

　　说投入工作是因为一口气找了好多份兼职。但凡合法的，什么我都做，每天忙得飞起来，不给自己闲暇去想那些凄惨而荒诞的往事，更不允许自己莫名其妙再在脑海里循环放映她哭泣的那张脸——不够忙，不够累，没有一沾枕头就睡着的那段时间，从躺下以后到入睡之前，脑袋里都是她泪流满面的特写。让我心惊肉跳。

　　她有那么多模样，冷酷的，得意的，偶尔柔情的，忍俊不禁的，微笑的，嘲讽的，目无表情的，在我与她分别之后都没有咬着我不放，而她唯一展示脆弱的一次泪容，却犹如余音绕梁，过了这么久都没停止对我的追索。倒好像谁还对不起她一样。

　　幸而最近累昏了，大脑内存占满，就没那么频繁想起。

　　疯狂兼职还有另一个原因。距淋雨生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虽然我并没有接到来自法院的传票，也没见催债的团队上门，我还是不能不未雨绸缪，先多存一些钱，等哪天那个人忙完别的要收拾我，撕破脸和我要债来了，我也不至于一文不名，交出去一笔能缓一缓。

　　一下子我的时间全满了，课余周末不怎么出现在学校。不明原因的同学多次撞见我兼职，给我起了个财迷的绰号。

　　我疯狂打工这段时间，轩宁她们的乐队又举办了几次演出，现场po到社交媒体，引起某歌唱类电视节目的注意，是和两个视频网站联合举办的，节目组邀请他们去参加比赛，初赛是海选，到后面就是擂台赛模式，决赛的前三甲有机会签经纪公司，从野生乐队变成“有编制”的乐团，届时有专业团队带他们飞，从地下转到地上，会得到更多曝光，被更多人看见。

　　搞不好轩宁真的会成为一名歌星。

　　舍友几个都很为她高兴，因为她付出的努力是我们有目共睹的，轩宁的床铺靠着的墙面贴的都是密密麻麻的谱子，她不止是唱将，也有创作才华，早早尝试自己作曲，偶尔会请我们听一小段旋律，谁觉得不好，能讲出不好的原因，或是她自己不满意，她就锁眉去修改，常常废寝忘食。学习的时候她还会边学边玩，没这么下功夫，只有涉及到音乐，才展现她最正经的模样。

　　“真的要变明星啦，以后就要隔着屏幕看你了。再见真人版得买门票，和你说话得投币了，哇啊！”葛灵在轩宁请我们吃火锅庆祝的晚餐桌上发表感慨。

　　轩宁拿啤酒罐往她的果汁杯上一碰，“你是我乐队的终身会员好吗，不管明星不明星，我这辈子的演唱会，你只要愿意捧场，都免费听。”

　　卢升月诶诶诶三声：“别介啊，我呢？就她是终身会员啊？我对你不好？”

　　轩宁笑：“你当然也是。”

　　卢升月朝我挤挤眼，又问：“那我们桐姐呢，是不是？”

　　轩宁看看我，默了两秒，才说：“桐桐不一样。”

　　卢升月用肩膀蹭蹭我的肩，“听到没，你不一样，你得给钱。哈哈哈。叫你不接受她，报复你了吧。”

　　我端起果汁，朝对面的轩宁举举杯，“没关系，我很乐意买票支持啊。”

　　轩宁摇头：“我不收钱，得收点别的。”

　　葛灵在她侧边噗地一声把一口可乐喷出去老远，一面咳嗽一面大笑，脸涨得通红，等大家轮番关心过她，她也平息下来之后，两只手分别指着我和轩宁，一脸嫌弃，“你们啊，真的烦死了，谁想看你们这两个小姬崽子打情骂俏，请吃饭就请吃饭，为什么又把狗骗进来杀？保护动物懂不懂？我和月月……”

　　卢升月这时候插话：“诶，葛灵同志，你且稍等一下，我不是单身狗，你不用为我代言。”

　　葛灵整个愣住。
　　轩宁掩着鼻子偷笑起来。

　　葛灵长得很有味道，各方面都特优秀，从入学开始就不缺人追，但她不肯恋爱，声称那是最无聊无脑的一件事，抱头互啃交换唾液的人都高低有点毛病。

　　她虽然偶尔戏称自己孤狼，其实完全享受一个人的自由自在，没想到今天被卢升月口头上用这个将了一军。

　　卢升月又说：“而且我是她们俩的cp粉，绝对支持她们恩爱两不疑。原因也很简单。你能猜到吗？”

　　葛灵翻个白眼：“你是百合控，同人女。”

　　“那倒不是，我是出于一种很现实的原因，灵灵你想啊，她们两个要是结婚，对她们自己来说当然属于肥水不流外人田，对我来说也是大有裨益啊，两个舍友，只结一次婚，我只要给一份礼金就行了。”卢升月双手合十，“但她们给我的结婚礼金，得分别来两份，休想合体以妻妻名义给——我会抢在她们两个之前结，哈哈哈，这是不是很赚。”

　　葛灵做个擦汗的表情：“你钻进钱眼里算了，连这点份子钱也要省。”说着朝我扬扬下巴，“谢妤桐你别担心，我会给双份的。我不婚不育，但是我给双份，这样你们不吃亏。卢升月你最赚了。开心吗。”

　　卢升月立刻给她续饮料：“开心开心，请大佬豁阔洛。”

　　轩宁始终保持微笑，而我猜我的脸要红炸了，因为面颊上热气非常大。我确定不是火锅惹的祸，我吃的是鸳鸯锅里的清汤底，并且正在中场休息。

　　她们一个个口齿太厉害，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倒仿佛我和轩宁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可我也不能出声激烈地争辩，因为确实是没影子的笑话。较真反驳只能说明我真的听进去了。而弱弱的分辨还不如没有，动物世界，绵羊的软弱会引来豺狼更猛烈的杀戮。

　　可是，她们也许不是完全在开玩笑，饭刚吃完，轩宁去结账，卢升月就和葛灵使个眼色，说有事要先走，葛灵说她也是，我有点着急，说：“等等大家一起走嘛。”

　　“不是，我们去谈一些异性恋话题，你不要来掺和了。”卢升月朝我眨右眼，挽上了葛灵的胳膊。

　　我说：“我也可以聊一聊嘛。”

　　卢升月拖着葛灵一边走，一边扭头和我说：“你懂男朋友嘛？不懂对吧？不懂就不要来，免得我还要跟你科普解释。走了走了。”

　　我收拾东西速度不够快，等我忙忙地把放在桌上的手机，蓝牙耳机，纸巾还有伞一股脑塞进包里，再抬头那两位已然踪迹全无。而轩宁这时候也过来了。我再一个人跑掉好像有点太刻意，只能讪讪地和轩宁解释：“她们说有事先走了。”

　　轩宁点头，“嗯，不管她们，我们一起回去。”

　　到了火锅店外面，在晚风中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先开口说话：“桐桐，你知道刚刚我在结账的地方发生什么事？”

　　我想了想，说：“遇到粉丝了，让你签名？合照？”

　　“真聪明。”她龇牙笑一笑，“火锅店的老板说女儿是我的粉丝，让我给他上高二的闺女签了名，写了一句学业进步的祝福，给我们那桌免单了。”

　　“这么好。”我惊奇起来。这事是我身边最近的“明星效应”。

　　“对。真的很好。”她侧过脸瞧着我。

　　“你红了。”我点头。

　　“我可以牵你的手嘛？”她问。

　　“……？”话题跨越度有点大，我下意识把手握起来往袖子里藏了藏。轩宁可能看见了，眼睛里暗了暗，把脸转过去不再看我。

　　我心里很难过。

　　我不讨厌轩宁。她也很可爱。可是我眼下来说，还没有做好开始一段感情的准备。表面上看起来我完好无损，手腕早好了，连脸上的划痕也痊愈淡到看不见，可芯子好像碎得厉害，而且散一地七零八落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修不好。除此以外我身负巨债，并且总感觉那个债主和我之间的事还没有完结。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我花她那么多钱。即使情分上一笔勾销，经济上没法归零。

　　这种情形下，我还是别把轩宁拉下水了。她有光明的未来。何必与我这种damaged goods搅和在一起。

　　但我不与她恋爱，不代表我不希望她快乐。我装出雀跃的语调说：“我已找好暑假实习了。只不过可能要上晚班或者加班什么的。公司给实习生提供住处，只要从工资里扣很少一部分租金，入职就可以入住。假期我可能没有很多机会看到你。你比赛要加油哦。一定会拿冠军。”

　　轩宁扭过头看着我，没像我预料的那样张牙舞爪地表明自己的雄心壮志，而是用很沉稳的语气问：“什么住处？安不安全？”

　　我说了公司宿舍名，解释说是比较好的小区，公司整租的，她点点头，然后才回答我刚才说的：“比赛要持续小半年呢，不着急，不过我的确很需要桐桐给我加油。”朝我笑笑，“你愿不愿意帮忙啊？”

　　我说：“当然啦。”

　　“那现在把手给我拉一拉。”她又开始耍赖。

　　我当作没听见，昂首往前走。她恨恨地跟上来，嘴里说：“谢妤桐真坏。太坏太坏了。以后我会好好算账的。”

　　幸而很快到宿舍，她坐那儿嘴里咕哝了会儿，接着去了排练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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