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沧岚[水仙]

　　妖营帅帐内灯火通明，帐内四缘点了一排长明的灯烛，案前更有一个半人高的熊熊燃烧的火盆，让空气都有些过分干燥温暖。但一室的暖意都仿佛无法让坐在中间胸膛袒露的青衣男子温暖起来。

　　周明不敢多看眼前英俊又阴沉的人，埋首替他上着药。但一想到那位在路上的人族新娘，周明觉得心中烦闷，终究还是咬牙问：“义父当真要取一个人族之女为妻？这是要同人族讲和了吗？”

　　眯着眼睛斜靠在帅椅上的人睁开了眼，看着自己袒露的胸膛被各色的药膏铺满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为他处理伤口的人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显得不够壮实，但手起刀落割去死肉的动作十分利落。周灼感受着已经习惯了的体内各处的烧灼感，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阴命女子有助于我恢复伤势。”

　　“那为何要以娶妻为由？”周明的头又低了几分，似是在仔细观察周灼腰腹上最深的那道伤口，雪白的皮肤上皮肉翻卷显得狰狞至极。周灼穿上衣服时看上去有些瘦削得撑不起铠甲，但实际上也有着一身紧实的肌肉，只是并不精悍夸张，皮肤也像是在水中久泡后发白。

　　“他做什么都喜欢有个理由，”忽然提起那个人，周灼有些恍惚，眯着眼睛看见的朦胧火光里好像有那个人是身影，“来了兴致想要留下谁就说要收徒，没了兴致想要离开便又一句‘神妖殊途’就打发了。呵——神妖殊途？人妖殊途？待我将人族吞并，届时无论是人是妖皆以我为尊，天地众生届时我周灼的臣民，便再也不分什么人族妖族，又哪里来的人妖殊途？既无人妖殊途，那又有何神妖殊途！”

　　周明自然是知道周灼口中的“他”是谁，周灼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他留下的物品。那是周灼的执念，是他明为阴属却非要使用相克的极阳神器的根由。周明的脸一片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周灼收他为义子，不也是一时兴起吗？

　　“今夜凉，义父也别贪暖捂住了伤口。”周明替周灼系好了中衣带子，不经意间碰到滑腻的肌肤时手颤抖了一下。

　　火堆适时噼啪一响。周灼喉咙里嗯了一声，没有睁眼随口道：“你下去吧。”

　　见周灼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周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将伤药都收好放在木盒中后无声跪坐到周灼身边，从怀中拿出一个金色的物件套在了周灼的食指上。

　　感受到手指上突如其来的一股暖意，周灼睁眼看去，自己的食指上套了一个纯金的金蝉指环。周明在他身边低眉道：“昨日您离开后便有传信说又找到了一处有日神封印之地，我斗胆自作主张替您去了一趟，寻到了这件宝物，尚不知此物有何用处……希望它能合您心意。”

　　“做得不错。”

　　周灼的声音在周明头上响起，一只冰凉的手紧随其后落到周明的肩头拍了两下。周明有些激动地抬头看向随意半躺在椅子上的人，“为义父分忧，这是我的本分。”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再以“孩儿”在周灼面前自称了。

　　天空中传来一声炸响，一朵拖着黄色焰尾的红莲烟花骤然出现，照亮了一小片天空。周灼迅速坐起，周明已经替他掀开了帐门，借着烟花炸开的火光，隐约能看到空中有两道身影。

　　帐外传来几道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无措的声音交叠传进周灼的耳中，令他脸色大变。

　　“报——启禀元帅，翼部士兵有九成失去了妖力，若强行运使妖力便浑身痛不欲生！”

　　“……兽部有七成……”

　　“……鳞部八成……”

　　……

　　远远的，照月疏就看见了数不尽的被篝火围绕的帐篷。他御剑带着沧岚月飞到妖军营地的上空，刚一停下，沧岚月就离开了霜寒，在空中如履平地般走到照月疏身侧。

　　空中风大，二人的衣袍都被一下一下地吹起，时不时纠缠在一起，沧岚月满头金钗上的坠子都在晃动，反射出好看的细碎金光。

　　“那我开始了，”沧岚月轻声说到，双眸中显露出照月疏从未见过的严肃，“一会儿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照月疏颔首道：“不会让你失望的。”眼中温柔让沧岚月都有些受不住，第一次主动移开了视线。

　　深沉的夜幕上，沧岚月踏空而行，留给照月疏一个清瘦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后，沧岚月伸手向虚空中探，拿出一颗发出青光的漆黑珠子，仿若无物般捏了一下便将其捏碎了。右手将那漆黑珠子化作的黑雾一抓一引，渐渐变为无色的雾气缓缓笼罩了妖军的营地。

　　“妖数太多，毒不够。”言下之意便是还有些妖没有染毒。沧岚月转身看向照月疏，却发觉照月疏盯着自己的腰的地方，他疑惑地看过去，没有发觉有何不妥。就当他要问照月疏在看什么时，照月疏已经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道：“无碍，我先去解决他们便好。”

　　北方的地面上出现了点点正在汇聚的寒光逐渐接近妖军的营地，再近几里就要被探查的妖察觉到了。沧岚月感受到逐渐接近妖营的人族大军和已经潜入妖营外围的七个灵力颇为充盈的人，转身用左手搓出一点银焰点燃了红蜡莲花，随后将其向身前一扔。一声炸响之后，一朵拖着黄色焰尾的红莲在他们眼前绽放。

　　“去吧，疏。”

　　照月疏听见迎面吹来的风中送来沧岚月含笑的声音，仿佛看到了那双被火光照亮的眼睛。“等我回来。”他的声音也散在风中。

　　“怕是等不到了。”沧岚月无奈叹息一声，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几分遗憾。似乎——他很在意照月疏回来见他一样，那种等候一个人回来的感觉让他有些向往。为何？那是他的半魂，分明算得上他自己，他做着一切是为了苍生，为了半魂之命，为了神职，为了自己高兴……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沧岚月轻晃了晃脑袋，摆脱那些不知由来的杂念。神台清明后，沧岚月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左旋画了一轮圆月，口中颇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吾，引天道！”灵气波荡，一股难言的沧桑跨越万年般自沧岚月身上传出，唯他可见的一束通天彻地的银光将他笼罩在内。

　　“鸿蒙不移，乾坤变……”沧岚月的头发顿时散开，散落的金钗玉簪融化在他周围激荡的虚灵之中，满头银丝和衣衫都被灵气吹起。

　　“吾以月名……”天空忽然像是破了一个洞一样，浓厚的云层中露出一个边缘青冥的澄亮明月，一束贯穿天地的月光照出天空中那个着鸑鷟红衣的清瘦身影。地上的无数生灵都受到无形的牵引，想那道身影望去，草木树枝隐隐向他偏移，鱼跃出水，倦鸟出巢。

　　“制太阴！引日来——制太阳！”白日赤金，天色乍亮仿若正午，但天空被厚重的云雾遮蔽显得阴沉，唯有一处像是破了一个洞一样落下一束鎏金的阳光，那个清瘦身影的身处其中。

　　紧闭的唇边溢出一点刺目的红，沧岚月双手无力地垂下，任由那滴血落在了鸑鷟嫁衣上，融进绯红中很快凝成一个暗色的点。他还要在此撑些时候，等人族大胜，照月疏安全后，他才能回去休息。也许这次他会休息很久，方才再次压制太阴时，他再次顿悟，这次是大彻大悟了……

　　突然由夜晚变成白天，照月疏丝毫没有慌乱，明白了沧岚月原本那句“颠倒乾坤”是何意。为免人族军士遭遇强力的妖，照月疏感受着较为强力的妖的气息一路杀去，途中若是遇到不使用妖力放弃抵抗的妖，他反而手下留了些情。照月疏做这些只是自己的一念慈悲，并不想他人知晓后多事，也尽量往不易遇到人的方向去，却不知他的所作所为都落入了一人眼中。

　　轩辕霁霄身披金甲站在战车上，双手各握着一只鼓槌，面前是鼓面温热的一面大鼓。夔牛的皮还是温热的，甚至还有未干的血液，但轩辕霁霄将其蒙在了数年前周灼初次出现时人皇敲破的那面鼓上，每一声鼓声都仿若风雷。

　　天色突然变亮，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是一阵慌乱，险些临阵脱逃。轩辕霁霄一直看着天上那个红色的身影，见神迹真临，心中振奋。

　　咚——

　　一声震耳欲聋，似贯彻天地的鼓声炸响在每一个人族士兵的耳边，让他们的心神莫名安定下来。轩辕霁霄灌满灵力的声音响彻全军：“神迹降临，神威相助，振我人族，踏灭妖邪，杀！”

　　咚——咚——咚——

　　一声令下，战鼓助威。轩辕霁霄铿锵有力的声音让战士们斗志昂扬，祭出兵器向着妖营冲杀而去。举族的战争，生死存亡在每一个族人手中，谁也不愿自己的种族消亡在历史的长河中。名垂青史，先要有史可存。

　　“杀——”“冲啊——”

　　存亡之际，妖军也倾巢而出，但奈何半数以上的妖都无法使用妖力，一时间死伤无数。人族以一往无前之势侵入妖营，混战之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显得格外突出。众军所见，玄衣执银剑，白衣挥紫枪，银光闪烁，雷声叠发。

　　“义父！您先率领妖力尚存之士暂退，我来断后！梧桐犹在，有凤自来！莫要冲动！”周明看着执意披甲的周灼，不断劝说着。

　　金尖长枪握在手中却全然没有往日的暖意，那个金珠握在手中也是冰凉，连一直折磨着他的烧灼感都消失不见，而且他们与太阴的联系都被切断了，只能感受到自身体内的妖力和四周驳杂的灵气，此时使用妖力就是竭泽而渔。周灼冷笑一声，摩挲着手上的金蝉戒指，将金珠揣入怀中，带着些自嘲说道：“真神降临，还能退到什么地方去？”

　　说完，周灼就提着仿若死物的金尖长枪走出营帐，汇入妖众朝着混乱的地方行去。周明哄着眼眶，也祭出一把长枪紧随其后。

　　照月疏和韩牧青在周灼出现在战场时就察觉到了，轩辕霁霄远远看到那张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目眦欲裂却只能握紧了鼓槌，越敲越响。

　　周灼能长任妖军主帅不仅是因为那一身日神法器，他本身便有不俗的本领。即使金尖长枪不能发挥它原本的威能，只像一把普通的兵器一般，在周灼手上也被挥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蜂拥而至的人族战士无一能近得了他的身，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得力帮手周明。

　　照月疏与韩牧青对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向周灼周明二人攻去。照月疏那套“伴月云出”，是柔中带刚，伺机而动，但此时被他用得以攻为守、以攻为攻，凌厉非常有以一敌二的架势。韩牧青在他身边使得也是至刚至强的枪诀，更是让周灼周明无从还手。

　　一说周明始终记挂着周灼身上的伤势，此时颓势渐显，便更是焦急。都道急中生错，周明一个不察，让照月疏寻到了机会。霜寒拍击在周明挡在身前的长枪上，将其震开，使得周灼腹背受敌。

　　浑身的伤口都火辣辣地疼，周灼呼吸乱了，步伐和招数都还能在撑半晌，他无力顾及周明的情况，竭力抵抗之时脑中蓦然浮现出自己当初破开水面见到的那双赤金的眸中的惊艳。他一个用力拨开自己心心念念许久却无力拿到的颎雷，却无法避开身后的寒意。

　　“噗嗤——”利器入肉的声音传来，却没有刺穿周灼的身体。他想到什么，不由得分心欲看，但迎面而来的长枪没有给他机会。又是“嗤”的一声，周灼的身体被韩牧青脱手而出的长枪定在了屹立的粗长旗杆上。

　　周灼的余光看见被银剑刺穿的周明，那把剑的主人皱眉将剑拔出，带出的血液好像洒在了周灼的脸上。为什么是好像？因为他什么有感觉不到了，连剧痛也变得微不足道，睁开的眼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也没有人看见他手上的金蝉戒指闪过金光，随后悄无声息地消融。

　　主帅一死，众妖仿佛有感应般顿时四散逃去。无法使用妖力的大多死于人族战士手中，能使用妖力的许多都是照月疏的剑下亡魂。这一战的头功自然是落到了斩下周灼首级的韩牧青身上。

　　轩辕霁霄手中的鼓槌在人族胜局一定之时便已经放下了，听到周灼已亡的消息，她咬紧了牙关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云七……夫君，你大仇得报了！”

　　无数人或发泄或兴奋的呐喊响彻天地，甚至震飞了远山的栖鸟。轩辕霁霄心中忽生疲累，原本大亮的天色却忽然又变黑了，呐喊声顿时停止。轩辕霁霄连忙抬头，只见天空中的浓云散去，一轮圆月出现在黑天，但她却觉得那轮月亮莫名孤寂和无力。

　　照月疏在天空蓦地变黑时变看向了沧岚月原本的方向，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已空无一物，唯有一轮惨白的月亮。

　　明月惨白，但当太阳升起，阳光再次降临大地时，人族将会在秋风中迎来蛰虫始振般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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