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今天不用买菜吗？”
　　推开房门后，程意忽然想起了这一茬。
　　沈西朗道：“昨天已经买好了，都放冰箱里了——你没打开冰箱看过？”
　　程意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唔，当然开过，只是没有注意到。”
　　沈西朗没去理睬程意的狡辩，放下公文包，径直走向厨房：“你坐着，别舔乱。”
　　程意问：“你今晚也在这住吗？”
　　沈西朗开冰箱的动作顿了顿，说：“我都可以。”
　　程意嘴角抽了抽：“这么喜欢住我家，你还不如搬过来得了。”
　　沈西朗语气平静：“这是个好主意。”
　　程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他真想给自己来几个大耳刮子。
　　但程意很快调整好心情，既然“田螺姑娘”要帮忙，他也没办法阻止。
　　程意在玄关换好棉拖鞋，把包放下，从里面拿出保温杯，去厨房冲洗。
　　沈西朗瞥了一眼他的杯子，唇边似乎噙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幼稚鬼，程意心想——他是故意在沈西朗眼皮子底下拿出来的，表示他有好好在用他送的东西。
　　而沈西朗不知道的是，程意把他送给他的所有礼物全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包括薰衣草小熊、那只手表，还有18岁那年的生日礼物。哪怕分手后最难过的时候，程意也没想过把它们丢掉。
　　程意向来是个珍惜回忆的人，而那些物品承载了他最恣意洒脱的少年时光。
　　“今晚吃什么？”程意闻到了香味，迈着有些轻快的脚步走到厨房。
　　“云吞面。”沈西朗正在煮云吞，“很快就好了，你去餐桌那边坐着。”
　　“吃云吞啊？”这有点超出程意的预想，“这也太素了吧。”
　　沈西朗反问：“那你想吃什么？”
　　程意想了想说：“想吃火锅、麻辣烫和榴莲披萨。”
　　沈西朗：“……你是不是忘了你是病人？”
　　程意好了伤疤忘了痛，完全将前两天咳嗽咽痛流鼻涕的惨状抛在脑后，从容自若地说：“我打算以毒攻毒。”
　　好一个以毒攻毒。
　　沈西朗好气又好笑，道：“等你病好了，想吃什么都行。”
　　程意摆摆手，十分自信地说：“不就是小感冒吗，很快就好了。”
　　他仿佛把自己的“养生人设”忘得一干二净。食色，性也，程意只是凡人，不能免俗。
　　云吞面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而就在云吞面吃到一半的时候，程意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他姐夫方明打过来的。
　　程意心下一沉，立马接通了电话。方明平日看不起他，和他的关系一向很僵，如果方明他们家出什么事，都是程心主动联系他的。现在不是程心打来，程意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
　　程意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全，就听见电话里传来方明急切而惶恐的声音：“程意，程心出车祸了。快来市一医院，我们在急诊部。”
　　“怎么回事？”程意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保持镇静，“我姐现在情况怎么样？天赐呢？”
　　程意无力地发现，他还是难以做到在意外面前处变不惊。
　　前几年父母意外去世，剩下他和程心相依为命。如果程心也……他不敢想象。
　　“程心开车载天赐去补习班，汽车失控撞上了花坛……”饶是方明平常精明而冷静，此时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天赐呢？！他怎么样了？”
　　“天赐只是擦伤，伤势不严重，但程心还在抢救。”方明语带哽咽，程意听出了他极力掩饰的哭腔。
　　程意看了眼时间，六点多，天已经快全黑了。这个时段是下班高峰期，路况不好，他必须抓紧时间。
　　“程意，发生什么事了？”沈西朗见程意失魂落魄，皱着眉问。
　　“我姐出车祸了，姐夫让我现在立刻去市一。”程意站起来，快步走到玄关处穿上外套，匆匆忙忙地将钥匙、钱包扔兜里，手里拿着手机，和方明保持通话：“姐夫，我现在出门，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我开车。”沈西朗跟在他身后出门。
　　“好，麻烦你了。”沈西朗熟悉的声音让程意的意识恢复几分清明，他拉着沈西朗进了电梯。
　　关心则乱。沈西朗看见程意冒失慌张的模样，握紧了拳，面色也沉了下来。
　　还好路况没有程意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不到二十分钟，他们便抵达了市一人民医院。
　　“急诊室在这边。”程意在沈西朗停车的时候已经找到了急诊的位置，急急忙忙地指引方向。
　　“程意，你冷静点。”沈西朗看向程意，他眼眶发红，唇色苍白，脆弱得像张单薄的白纸。
　　“程心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他妈让我怎么冷静？”
　　程意的声音沙哑，引得医院里的人纷纷侧目。
　　沈西朗先前和程心联系的时候，得知程意的父母在前几年因为空难事故离世了。他无法想象程意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也让沈西朗更加坚定了重新和程意在一起的决心。程意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虽然表面上开朗热忱，乐观积极，其实他的内心很感性，容易胡思乱想，虽然不至于多愁善感，却总是一边戴上坚牢的面具，一边尝试疗愈自己的脆弱，却频频以失败告终。
　　沈西朗道：“抱歉，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意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见到程心。
　　他像盲头苍蝇般快步走着，没留意到沈西朗已经被他甩在身后。
　　他要他的姐姐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这不公平，他向急诊室跑去，不切实际地漫想着，程心善良温柔，不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为什么出事的人不是他，而是程心？如果程心有什么三长两短，程天赐要怎么办？
　　他一阵后怕，冷汗浸透了他的上衣，他抹去额角的汗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程意，这边。”他的手腕被沈西朗握住，踉踉跄跄地停在了走廊的角落。
　　“程意！”
　　方明站在走廊边，见程意从拐角处出现，便朝他挥了挥手：“这边，跟我来。”
　　方明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神色疲惫，眉宇间是浓浓的倦色，还有忐忑和惶恐。
　　“我姐在哪？”程意停下脚步，大口喘息着。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酸得要命，肺部火辣辣地疼痛。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程心身边了。
　　“在手术室。”方明在他前面引路，穿过了走廊向左拐，能看到急诊的手术室。
　　发亮的“手术中”的红色灯牌，就像一道刺目的血迹，如荆棘般深深地扎进了程意的心里。
　　“我姐她……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喃喃自语，生怕惊动了命运女神的美梦。
　　方明道：“她的头部受伤，在里面缝针。”他好像终于支撑不住，在手术室门口的座椅上坐下来，双手微微颤抖着，无助地捂住了脸，“但直到送进手术室之前她都没醒过来。”
　　程意抿了抿唇，追问道：“她进去多久了？”
　　方明看了眼手表，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快两个小时了，好像还没脱离危险。”
　　程意向来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程心在默默地安慰他、鼓励他、支持他，而当立场倒置，他却不能为程心做些什么，无力感如病毒般侵蚀着他的身体。
　　也许是老天爷觉得他的人生太顺，觉得要给他些历练，于是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灾难。他原以为，重遇沈西朗，和他复合，自己事业爱情双丰收，是因为自己的人生不该一直沉沦在烂泥里，不会随着不得志和自卑而蹉跎半生。
　　但现在，他愿意用自己所得到的一切，换程心安然无恙。
　　程意双手合十，在心里将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上帝之类的神明轮流求了个遍。
　　他是唯物主义者，但现在，他却无比热切地希望神明是真实存在的。
　　他想起程心还未出嫁的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带他到庙宇祈福。而清明节的时候，会带着他到父母的灵位所在的寺院里祭祀。
　　程意记得面对黑洞洞的化宝炉时，内心升起的恐惧，而后才是那以恐惧为基础的敬畏。他看着纸钱是如何被摇曳的火苗侵吞，化成焦黑的碎片，而后是飘摇的烟雾，就像人死了，被一把火烧了躯骸，变成一捧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死亡又是慷慨的，留给亲人最深挚最缠绵的回忆。
　　程意的思绪很乱，他沉湎在回忆里只是为了逃避一时的现实。
　　沈西朗递给他一瓶热饮：“程意，你还好吗？”
　　程意抬眼看去，接过饮料：“对不起，我刚刚不该朝你发脾气。”
　　沈西朗靠着他坐下来：“如果这样做能让你心情好点，我不介意。”
　　方明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双眼紧闭，似乎也在默默祷告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无暇顾及程意是不是还带了一个朋友过来，也没有发现他们言行举止间自然的亲密。
　　嘈杂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程意紧张地站起来，面上写满了忐忑与不安。
　　急诊室上面“手术中”的显示灯熄灭了，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和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程意急忙走过去，看到程心躺在移动床上，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此外她的脸上还有淤青和擦伤，但看起来不严重。她的双眸紧闭，面色惨白。
　　“家属过来一下。”
　　“医生，我妻子她怎么样了？”方明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像在用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支撑着自己。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患者伤势较重，我们建议转入神经科观察一段时间。”
　　“谢谢医生，谢谢……手术成功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很快就会醒？”
　　“不一定。关于患者苏醒的时间，目前来看，并不确定。还要等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
　　“好，好，谢谢医生。”方明看着程心被推入电梯，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谢天谢地。”
　　程意问道：“姐夫，天赐在哪？”
　　方明回过神来，道：“在六楼的儿童病房，在612室，有护工看着。我走的时候，刚哄他睡下。”
　　程意点点头，冷静地说：“我先去看天赐，他醒来见不到人会害怕的。姐夫，你先去陪我姐，等天赐那边安顿好了，我再过去和你换班，你去休息，这样我们能轮着照顾我姐。”
　　方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应了一声：“好，就按你说的办。”
　　“舅舅！”程意和沈西朗刚到儿童病房，就看到程天赐坐在床上，在和护工说些什么。
　　他没有吵闹，也没有发脾气，而是安安静静的，没有给别人添麻烦。
　　程意长舒了一口气，程天赐早慧，心境到底比同龄小孩要成熟一些，让大人省心。
　　“天赐，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程意半蹲下来，视线和程天赐齐平。
　　“不疼了。”程天赐看着他，问：“妈妈呢？我找不到妈妈了。那个阿姨不肯告诉我。”
　　程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编了个借口：“她刚缝完针，在病房休息呢，很快就能来看你了。她让我转告你，要乖乖的，养好身体，等出院带你去吃你一直想吃的披萨。”
　　程天赐却道：“你骗人。我看到妈妈伤得很重，她的头上全是血……”
　　程天赐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原来他并非冷静，而是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与悲痛。
　　程意摸了摸他的头，而后将他抱住，低声说：“没事的，她没有生命危险，很快就会醒了。”
　　程意心里很虚，他知道自己也只是在自欺欺人。
　　奇迹会发生的吧？
　　他怀揣着这样渺小的愿望，抱紧了程天赐。
　　“如果不是为了我，妈妈也不会……”程天赐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的。
　　这个小鬼，原来是在自责。
　　程意知道这容易给小孩带来心灵创伤，连忙说：“这不是你的错。”
　　方明没有告诉他车祸的具体细节，但程意猜测，在撞击发生的时候，程心肯定护住了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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