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人生鼎沸里活得平凡

　　林言又梦见那日的场景。

　　短短半小时的功夫，雨已经不能说是雨了。天空是一个巨大的盆，有人站在云端，将满盆的水一盆一盆往下倒。魏洲的脸冻得麻木，眼睛根本睁不开，他心急又懊恼，顾不上盘算何处安全何处危险，只能下意识往山洞附近跑。糟糕的是，没跑几步，“轰隆”响声近在咫尺。狂风骤雨间，右前方的树呈现摇摇欲坠的姿态，魏洲心叫不好，本能往另一边飞扑而去，饶是反应迅速，小腿仍然被压住了。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

　　魏洲就着寸步难移的姿势，和压在腿上的树做挣扎，不知抵抗了多久，林言来了，他脸色苍白，抬头看向林言，居然笑了一下。

　　林言蹲下细看，才发现一根细树枝已经扎进了肉里，难怪魏洲左挪右动怎么都挣脱不了。林言双手僵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伤口深不深？
　　会不会感染？
　　贸然拔出来会不会出事？
　　然而现实情况容不得她多思考，两人对视一眼，魏洲轻飘飘的说：“拔了，没事。”
　　林言的心被雨水浇得透凉，在魏洲硬挤出来的笑容下，闭上眼一用力，脸刚感到一点点温热，又被冰冷的雨覆盖了。
　　雨势逐渐转小，魏洲低头看自己腿上的白色布料和林言改造过的超短裙，忍不住贫嘴道：“你这样还怪好看的。”
　　回答他的是一记眼刀。
　　林言搀着魏洲走了一段路，深深喘了一口气：“你腿怎么样？还走得动么？”
　　“走不动也得走，这段路太危险了，万一再来一个什么滑坡，咱俩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魏洲用眼神示意没事，但很快林言就发现他有事。一阵又一阵滚烫隔着布料传递过来，走了大约二十来米，魏洲踉跄倒了下去。
　　“魏洲！醒醒，这时候不能睡，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们了。”林言反复拂去魏洲脸上的水和泥，才看到自己的手正在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巨大的害怕使得头脑一片空白，林言僵坐在原地，一遍又一遍调整呼吸，手背被轻轻触碰。
　　魏洲闭着眼睛，嘴唇开阖，做出一个无声的口型：“你先走，我等你。”
　　林言摇头：“我不走，我们一起等。”
　　魏洲笑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点很微弱的声音，林言凑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魏洲凭感觉，食指在林言的鼻尖轻轻一刮，“算了，场景不合适，下次再……”
　　话未尽，魏洲便没了意识。林言握着他的手指，仓皇地喊他的名字。这名字对林言而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她来到二高那天开始，她就记住了这个自己要超越的名字。带着好奇和不服输的精神，她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学霸，大学霸拉着她逃窜在大街小巷。再后来，这个男孩子站在月亮底下等她下班，守在班级门口等她下课，常常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林言总是在抬头的第一瞬间，就看到了魏洲，和他的笑。

　　爱笑的男孩子，现在面色苍白的倒在她怀里。林言的意志被巨大的难过吞没，她红着眼眶，点头说好。

　　搜救队在一条较为平坦的路上发现了这两名失踪人口，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正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一个失血过多加发烧，一个体力透支加眼盲。林言在医院的时候短暂清醒了一下，听到医护人员讨论“输血”、“血库”之类的，她攒了好一会儿力气，说。

　　我可以。

　　我来。

　　开学时师范和理工同时组织了体检活动，两所学校共用一个体检中心，魏洲拿着林言的体检表，惊讶地“哦”了一声，然后转身倒着走，在逆光里朝她挑了个眉：“咱俩血型一样欸。”

　　辛亏是一样的，她欠魏洲的，总算能还上一点了，她心里这么想着，意识彻底模糊了。

　　林言一向坚持做事有始有终，无论胡遇怎么劝说，她都坚持要把最后一星期的课上掉，胡遇软硬兼施威逼利用多次无果，只好跟着跑前跑后。他的工作也是和小孩子打交道，不觉得有什么困难之处，但是很显然，自己受欢迎的程度远低于魏洲，原因就在于——他不会笑。

　　薛千憋了一整节课的尿，铃声一响，火急火燎奔向宿舍公厕，在门口来了个急刹车。只见一个肩宽腰窄，双腿修长的男子站得笔直，正对镜子。他捂着裆探头，正欲说些什么，看见镜子里的脸，啥话都没了，自顾自□□。

　　悉悉索索好一会儿，出来后，胡遇仍像个僵尸般一动不动。薛千看着那对称而诡异的嘴角，忍不住开口劝说：“额……这位同学，其实，严肃也有严肃的好处，不一定非要笑的。”
　　胡遇听见声，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他对薛千有点印象，和魏洲一个寝室的男生。胡遇透过镜子和他对视，问道：“你和魏洲熟么？”
　　薛千摇头：“来这边才认识的，不过之前听过他的大名，他在学校还是很出名的。”
　　胡遇又问：“他人缘很好？”
　　“是啊，从领导到老师到同学，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薛千甩甩手，“毕竟人家各方面条件都那么好对吧，我和他处了几天，也挺敬佩他的，这就是个人魅力吧。”

　　魏洲对林言的感情大家伙都知道，胡遇是以林言哥哥的名义冒出来的，薛千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哥哥在替自家姑娘打探妹夫了，于是说尽好话。
　　“我看他对林言可上心了，说一不二的，而且据我这几天睡前观察，他应该也没有别的小姑娘。”
　　胡遇不解：“什么意思？”
　　“处对象总要聊天吧？他俩整天从早到晚腻在一起，到睡前才分开，我在宿舍里就没看到过他拿着手机和什么人聊天，除了他妈。”
　　胡遇：“那你知道……林言对他怎么样吗？”
　　“那我说不好，女孩子的心思我猜不着。看着吧，林言对他应该也有那么点意思，不然干嘛不拒绝呢？但是吧，又好像没多大意思，不然干嘛不答应呢？你说呢？”
　　前面半句话听着真不是滋味，胡遇瞬间就上头了：“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们家姑娘不喜欢呗。”胡遇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薛千看看自己干燥的手，忘记洗过没，又放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怎么有点酸呢。”

　　酸归酸，林言吩咐的任务还是得照做。胡遇喝完一桶醋，酸里酸气地进门，把饭盒往桌上一放，言简意赅：“吃。”
　　床上的人翻身坐起身，瞧见他那吃瘪的样，无比舒畅。
　　“辛苦你了啊哥，每天给我送饭。”
　　胡遇居高临下地斜睨他，懒得多说一句话。魏洲腿伤不宜久立，又不肯回家，老徐和唐校长只好勒令他最后一星期哪也别蹦跶，好好在床上躺着。林言听了表示非常赞同，并主动提供了一个照顾伤患的劳动力。她的原话是这样的：“你每天饭点的时候给魏洲送点饭菜去，他不挑食，你随便打菜就行。”
　　胡遇听了拳头都硬了，我是来照顾你的，凭什么给他送饭。然而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林言又说：“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自己来。”
　　这话等于把他的后路堵死了，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胡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自己以前眼睛瞎了，他怎么会认为魏洲不错？甚至想把林言托付给他？这人明明刻薄得要死，嘴特别毒。

　　魏洲一边吃饭一边问：“林言呢？”昨天下午到现在没见过林言，想念得紧。
　　胡遇想说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么？转念一想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显得自己多没风度似的，于是咽回这句话，改口回答：“很忙。”
　　“饭点了还忙啊？她吃饭了没？让她过来一起。”魏洲刚拿出手机，被横刀一夺，飞到床上。胡遇的语气非常不爽，“吃你的饭，她不劳你操心。”
　　魏洲眨眨眼，表示相当无辜：“我女朋友，我不操心谁操心啊？”
　　胡遇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明天不用给我送饭了，我对着你也实在吃不下。”魏洲扒拉两口，把筷子搁下了。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要不是看在你这腿是为林言伤的……”
　　“那是我和林言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魏洲双手撑在桌子上，借了个力站起来，“说真的，你来干嘛？”
　　胡遇回了一句：“关你屁事。”
　　“你没发现，有你没你，没差么？”这轻飘飘的一句像是火星子，一下子将漂浮着的怒气全都点燃了。胡遇抬手将碗一甩，碎声过后，室内陷入沉默的对峙。胡遇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向来嘴笨，不骂人不动手，他根本就没战斗力，书读得好就是不一样，怼起人来即便不带脏字，也能直往心窝里戳。

　　魏洲看着一地狼藉，抬手撸了撸头发，喃喃自语道：“我发什么疯。”
　　他实在没法心平气和同胡遇交流，胡遇是他心爱的女孩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林言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他迈不过的一道槛。他只要一看到胡遇，就会想起林言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就会想到林言一脸认真决绝地说，我没办法喜欢上除了胡遇之外的另一个人。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离开的时候每个班开了送别会，小女生们都哭得梨花带雨的，魏洲瘸着腿，一个个安扶过去。
　　“不能再哭了，哭了不漂亮了。”
　　“想我和林言姐姐的时候就发消息。”
　　“好好上课知道么？以后争取考到大城市去，我和林言姐姐等你们。”
　　胡遇觉得耳朵很痛，躲到教室门口安静地看着这场离别大戏，林言蹲着和谢胖子说话。
　　“胖胖，怎么啦？闷声不吭的？你魏洲哥哥要走了，不去和他说说话么？”
　　谢胖子嘟着嘴：“和他说话就不走了？”
　　这小屁孩嘴可硬了，林言默默叹气，揉着他的头：“那有没有要和我说的？”
　　“没有。”
　　林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你没有话说，我来说。你呢，和班上同学好好相处，知道不？其实大家都很喜欢跟你玩的，不许再欺负人啦！大家都是好朋友。还有啊，在家的时候多陪陪奶奶，不要惹她生气，好不好？”
　　谢胖子甩开林言的手，突然大喊：“每次都这样，待几天就走，你们来干嘛？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是自私鬼！”
　　胡遇疾步走进来，见林言和魏洲对视一眼，魏洲用拐杖在谢胖子屁股上轻轻一拍，说道：“胖胖，咱们去基地聊聊。”

　　基地就是学校后门的一个小土坡，是魏洲和谢胖子签署君子协议的地方。魏洲坐在土堆上，抬头看谢胖子，开门见山地质问：“你这叛徒，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对林言姐姐要温柔，你怎么还欺负她？”
　　“我没有。”
　　“还没有？当着那么多人面，对她大吼大叫的，还是不是男人了？你看看，说几句就掉眼泪，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谢胖子听得进去才有鬼了，哭得越发厉害，用眼泪指控魏洲和林言的无情。
　　“你们不喜欢这里还来干嘛？来了没几天就要走，就不管我们了，我讨厌你们！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你们是为了考试拿高分，然后找个好工作，你们不是因为我们才来的！坏蛋！我要跟你解除协议，你不是好东西！”

　　魏洲神色异常严肃，他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谢胖子坐，胖胖不配合。魏洲说道：“胖胖，我和林言，不是为了考试和工作才来的，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我们是胆小鬼，没有勇气一直留在这里。对不起。”

　　谢胖子擦眼泪的动作停住了，他诧异于魏洲的认真。

　　魏洲继续说：“我把你当男人才跟你说这些话的。胖胖，你要知道，没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另一个人的，有人来就有人走，你得学会接受，不要哇哇大叫。”
　　谢胖子抽泣：“我不要接受！你们就不能多待几个月吗？”
　　“到时候还是得走啊。”魏洲摇摇头，“胖胖，好好读书，等你长大，带上奶奶离开这里吧，去外面看看。”
　　“真的不能晚几天走吗？”
　　“不能了，得回学校了，我和林言姐姐也要继续读书。”
　　“那以后还会回来吗？”
　　魏洲笑笑，没有回答，而是说：“希望吧。”
　　谢胖子当然听不懂魏洲话里的含义，什么有人来有人走乱七八糟的，在他的概念里，来了，就不应该走。他听了那句“希望吧”，便认为这就是“会回来的”的意思，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他很喜欢这两位新老师，既然以后还能见面，那就先不哭了。谢胖子挨着魏洲坐下，说：“那咱们的君子协议还作数！”
　　魏洲揉他的头：“好。”

　　魏洲和林言注定是这群孩子生命里的两个过客。谢胖子说得对，像他们这种大学生，出于热爱而支教的人万里挑一，大部分都是为了混个学分，让以后的简历好看些，或是出于猎奇心理，体验截然不同的生活。

　　魏洲想点头说，会回来的。
　　但他知道，离开了这座山，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他不想给孩子一个渺茫的等待，所以只能说希望吧，希望有机会再来看看这群大山里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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