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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所哀
“没想到,马大人还真是教子有方。”
陶渊明轻嗤一声,说不出到底是对马文才表示赞赏还是对马太守表示单纯的讽刺。
马文才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冷言道:“先生以为我这个见解如何?”
陶渊明将书卷合上,长袖一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也不如何。”
马文才不怒反笑,挑眉一笑,冷峻乍柔:“我竟不知道先生除了文学还有其他方面的才能?”
陶渊明道:“世人皆追求功名利禄,老夫一生无所建树,清苦微贱,自是无法与马公子马太守这样的人相比的。”
马文才道:“先生总是怨愤这世道,难道仅仅是怨愤就能救世。先生所说的隐世,真的有您自己所说的那般悠然快哉吗?如果真的能与世隔绝,安居田园,先生为何又频发激愤之语?您不想入世却想救世,想要避世却心怀不忍。您现如今所说的隐居,依我看倒不如说是逃避多一点。”
“先生以为,一味的逃避,汉人和蛮人之争就会结束?先生以为,一味的安守就能守住汉人的天下?”
陶渊明表情蓦然冷峻起来,怒视看向马文才。马文才也缓缓站起,二人就这样两相瞪视。
二人都知道,对方是在故意出言挑衅,但在旁人看来,马文才一字一句语气冷厉却平静,姿态自然无半分失礼。
反倒是陶渊明,面上终于有了恼色。
陶渊明怒意升腾,还未指手喝责,马俊升已走上前来,一言未发伸手打了马文才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堂中响起,众人一时间诧异万分,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马太守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马文才。
马文才趔趄一步,有些狼狈地后退,稳住身形。他捂住右脸,缓缓抬起头来,平静得有些可怕。
“逆子!我莫非就是教你和先生顶嘴的吗?”
“不过是枉读了几年书,就不知所谓,敢和长辈叫板?”
马文才眉头蹙紧,唇紧紧抿着,抿得发白。他终究还是因孤傲不愿低头,眉宇间不稳定地露出破碎的委屈愤恨,不服气地站直身子,与马俊升对峙:“爹,您打我,究竟是因为我错了,还是因为我这样影响了您仕途恒通?”
陶渊明自然也没有想到马俊升会一言不发地打马文才一巴掌。一切都太突然,等众人反应过来时,祝英台已先一步站起身来。
“你让开!”马俊升指着祝英台,横眉喝道。
“马大人,文才兄何错之有?你为何要对他动手呢?”
祝英台丝毫不肯避让,甚至展开双臂将马文才挡在身后。
她身材自是比不得男子,显得有些瘦弱了。马俊升今日一见,这才发现一丝端倪。
这祝英台骨架纤细,眉眼倒也实在和女子一般清丽,最重要的是,以马俊升毒辣的目光去看,祝英台耳垂上的耳洞就避无可避了。
祝英台能感受到马俊升蓦然幽深的目光,那眼神含着凶险与危机。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眼前一闪,马文才已将她推开,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虚虚将她掩在了身后。
“祝英台,我才不要你假好心。”
马文才咬牙道。
他这一世第一次与自己的父亲交锋,带着前一世的遗憾和悔恨,带着这一世的不甘和愤恨。
马文才感念于上一世这个男人为自己的仕途前程极尽心血,又因为自己遭小人暗算,失去权势,抑郁而终。但心中到底是敬爱他的。
可就算是重活一世,他和父亲也还是这般,敬畏怨愤充斥在心里,拘谨畏惧多于敬爱亲近。这样矛盾的心理,都来自于历历在目的鞭挞责骂,来自于母亲横于房梁的尸体。
马文才双目发红,喉间遏制不住哽咽,压低了声音喘着粗气,看起来又狼狈又疯狂,一字一字道:“为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不服!我偏不服!”
他说罢,不顾祝英台的呼喊和阻拦,便气冲冲地离开了。
学堂里的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马俊升又是怒又是惊,怒是马文才这般驳斥他,实在是有损他的威严;惊则是马文才乍然爆发的情绪,的确表露出令人心惊的疯狂和痛苦。
非是癫狂不顾一切的大吵大闹,而是沉默爆发的逃离。
就像这个孩子儿时遭受丧母之痛后,被鞭挞惩罚后藏在自啮孤独地低泣,何尝不是一种自伤和逃避?
马俊升对马文才的痛苦心知肚明,却没有选择改变。他抬起自己的手,这双屡屡抬起落下无法抑制的手,眉头紧皱,然后看向马文才离去的方向。这时候,悔恨和愤怒交织,他的心也是那般无法剖析地充斥着各种情绪。
祝英台早知马文才和马太守之间的父子相处并不是很融洽,甚至是马文才收到极尽苛责的对待。她如今满是对马文才的担忧。
“先生,我去看看文才兄!”她朝陶渊明深深鞠了一躬,便匆匆忙忙地也奔了出去。
她害怕马文才跑得太快,害怕自己追不上他。因此她几乎拼命地狂奔,但不过几顺,就看见了马文才隐没在林间的背影。
马文才缓缓地朝着后山移动,步伐看着异常沉重,和往常的雷厉风行、利落干脆全然不同。
祝英台心中的忧虑减了几分,转而攀升上一丝欣喜。她正要开口,却哑了声。
她要说什么呢?她该和马文才说什么呢?
祝英台抿唇,目光微黯,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马文才继续走着。
马文才走了好大一会儿,脚步越来越快,祝英台一时未注意,只看见他朝马场去了。
待她赶到时,马场空无一人。
“文才兄!”
祝英台终究是忍不住了,焦虑地大声呼喊。她在原地徘徊,一转头看见树下安放的半人高的柜子。
祝英台眼尖地看见柜门正微不可见地抖动,缝隙间隐隐可见一小片熟悉的衣角。
往日的记忆涌现,她想起那日也偏偏是在学舍的衣柜里发现了马文才。
他似乎有这样的习惯,受了委屈就藏起来。
祝英台放轻脚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害怕惊动了马文才。
她走到柜门边,附耳贴上门板,仔细辨识着里面的动静。
隔着一层木板,少年破碎的低泣声还是传了出来,压抑着的低哑的哭腔,染上粗重呼吸的悲哀。
祝英台的脑海里浮现出马文才湿润发红的眼圈,满面泪痕的脆弱模样。
她轻轻靠在木板外,手抚着粗糙的面板,心中心中幽幽地叹息。
她的叹息不由自主地溢出鼻腔,祝英台敏锐地察觉到柜子里的抽泣声顿了顿,便如消失了一般的寂静无声。
祝英台害怕这样诡异的平静。她不由自主道:“文才兄?”
没有人应答。
祝英台轻轻叹了一口气:“文才兄……”
她手下稍作犹豫,便毫无征兆地扳过柜门,然后迅速地将柜门打开了。
马文才以一种蜷缩的姿态紧紧缩起手脚,抱成一团,下巴紧紧贴着手背,眼泪已浸湿了衣袖。
祝英台连扑了过去,伸手扼住他的手腕:“文才兄,你……”
马文才唇角沾着猩红的血液,泪痕残,泪痕在整个手上蜿蜒。马文才竟自虐一般地咬住手背以强忍着近似于悲鸣的哭泣,以至于本就有旧伤的手又添新伤。
迸裂的伤口和深深的齿痕血印触目惊心。
马文才的脸立刻又红了几分,眼泪涌出眼眶,情绪激动起来,愤恨且恼怒:“你滚开,我才不要你惺惺作态!”
祝英台用手掌紧紧贴着他尚且完好的手背肌肤,轻柔又耐心道:“文才兄,我没有惺惺作态。”
“我后悔了,我不该要离开你,不该要毁掉和你的约定。”
她越说越急切,声音开始发抖,自己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情感,发出哭腔:“我后悔了。”
其实刚出口时便已经后悔,但出于种种原因,她不愿意承认。但此时此刻,她心里一横,便全部都说出来了。
“我想陪你你辈子,咱们一直在一起,以后,我再也不食言了。”
祝英台试探性地贴上马文才的面颊,滚烫的面颊让眼泪也显得过于冰冷。她怜之又怜,可下一刻,马文才便暴怒地将她的手甩开。
“闭嘴!你凭什么再对我说出这些话?我再也不信了!”
“你们都是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
马文才冲出柜子,双腿又麻又软,险些跪倒在地上。他扶着身边的树木,缓缓滑跪在地上,手掌紧紧攥住袖口,心里的翻涌的狂躁怨恨和巨大的痛苦悲哀将他淹没在无法呼吸的滔天巨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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