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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梦到西州（一）
“嘿！”那大胡子壮汉大喝一声，硬生生薅住堤坝上的一棵歪脖子苇草，勉勉强强止住了往下滑的势头。
“姑娘好身手啊！”大胡子壮汉抓着苇草，一边稳住身形，一边还不忘跟小安贫嘴。
小安抱臂，站在月河柳堤上，自上而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寸许长的小刀子挂在示指上，远远看着，不像是兵刃，倒像是个白银的坠子。
大胡子壮汉一手抓着苇草，一手扶着堤坝，勉勉强强在倾斜的河堤上站起来。他转过头，只见水面只在脚边不到半尺，河滩的湿泥蹭湿了他的袍角和靴子。
河岸是闹市，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被这两嗓子吸引，三三两两地凑过来，不远不近地看着热闹。
大胡子壮汉抖抖圆领袍，自觉有点狼狈，但仍然不忘岸上的小安。他高声说：“诸位，诸位别误会啊，是某自己掉下来的，跟两位姑娘没关系。”
堤岸上的众人哄笑：“也不看看你自己的个子，赶上人家姑娘三个，自己脚滑掉下去了，别攀扯别人姑娘。”
大胡子壮汉不以为意，跟着哈哈地笑起来。
谁想到河滩上的苇草，根系本来就浅，只是扎根在堤上的浮土里，哪里经得住这么大一个人。眼见这一把苇草，就被壮汉连根拔起来。
壮汉在倾斜的堤坝上，就是靠着这几根苇草保持站立。苇草被连根拔起，壮汉一下子失了平衡，向后仰倒。
还好堤坝上苇草不少，壮汉连忙大手一挥，故技重施，又薅住一丛。
“没事，嘿嘿，没事。”壮汉把右手上的草叶子在袍子上蹭蹭，笑呵呵地向周围人和小安说。
谁想到这一丛苇草还没有刚刚的那一丛结实，抓上不过数秒，就也连根被拔起来。
“诶？诶！”壮汉这次再也稳不住，脚下一滑，仰头倒下去。这百八十斤的壮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四仰八叉地一屁股坐到了月河里。
“噗通！”半人高的水花腾空而起。芦苇丛中的野鸭和鸥鹭扑棱棱地逃出来。
堤坝上的小安没想到这一出，嘴边好整以暇的微笑被惊出了声音，变成了一个带着疑惑的“哈？”。
这月河本身是为了杀减水力而人工开凿而成的河道，一年里面差不多有半年都是干涸的。如今刚刚开春，前几日春水上涨，这才开闸放水，最深不过五六尺，水面宽不过一丈，比晋王府的莲池深不了多少。
这大胡子壮汉目测身量八尺有余，坐在水里都差不多能摸到河床。
小安本能地想要冲下堤坝救人，抬了抬脚，却又顿住了。这人又不是孩子了，哪里像是需要别人去救。自己爬上来，长个教训就是了。
“他是不是不会水？”堤坝上围观的小童惊呼。
只见在这浅浅的河滩上，那大胡子壮汉踉跄着要坐起来，却又滑倒。他明显已经呛了水，好不容易挣扎着露出水面，连喘带咳，没两下竟然又滑倒。
“快救人！快救人！他是西北的杂胡，不会水！”垂钓的老叟见多识广，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扯着漏风的嗓子沙哑地喊。
堤坝上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人敢冒着春寒下水救人。
小安跺跺脚，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崔明之一下子明白了小安要干什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河中，那大胡子壮汉挣扎的动作已经越来越微弱。
小安顺着倾斜的堤坝一溜到底，毫不犹豫纵身跳下水。
谁想到，小安刚刚靠近他，那壮汉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攀着小安的臂弯。小安是练家子不错，但是体重在哪里摆着，哪里经得住这拼死的一攀。小安当即脚下一滑，也坐到了河床上。河水转瞬没过了小安的发髻。
“小安！”崔明之在岸上，几乎要尖叫起来。
小安摔倒后，壮汉大约是被求生的意志支配，仍然死命地向下压着小安的肩膀。河床淤泥又滑又软，不能借力，小安的头连着半边身子被按在水下，只有一只手臂在水面上，徒劳地挥舞。
崔明之三步并做两步，滑下堤坝，一把夺过老叟的鱼竿。
“抓着！”崔明之把钓竿递到小安手边。小安像是手上长了眼睛，一把抓了钓竿，借力一拉，从水下起身。
而大胡子那边却是强弩之末，他面朝下漂在河面上，再也不挣扎了。
小安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钓竿，俯身一钻，用肩膀撑在大胡子腋下，把他的上半身顶出水面。踉踉跄跄地把人拖到堤坝上来。
钓鱼的老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闲话：“救溺水的人啊，不能着急，得等他溺水差不多没知觉了再下水救人。不然他在水里，本能求生挣扎，反而要把救人的人淹死哩。”
崔明之不想听他这破胡琴似的话，反手拉住小安的手，把钓竿扔给他：“谢谢您的竿！”
小安全身都湿透了，发髻也散了，卷发披在身上，襦裙上全河床的淤泥。
“我没事，”小安说，“他好像不行了。”
说着小安手一松，大胡子像是一个巨大的人形口袋，毫无知觉地滑落在地上。
崔明之赶忙双膝跪在他身侧，摸他颈侧的脉搏，看他胸口的起伏。
一秒，两秒……七秒。
没有，呼吸、脉搏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崔明之到底考过执业医，几乎是应激一样执行起急救的程序。
“这位爷爷请帮我叫救护车！”崔明之下意识地大吼。
话一出口，崔明之才想起来，这哪里来得了救护车！
但钓鱼的爷爷是有见识的，他接着崔明之的话音，用破胡琴一样的嗓子喊：“街角李家生药铺子，糖人小李你快去！”
“好嘞！”一个手脚利索的小伙应声跳下堤坝，应该是朝着街角方向去了。
“要冷静，”崔明之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崔明之睁开双眼，一把扯开大胡子圆领袍的衣襟。粗暴地抬起他的下巴，手法利索地清理口鼻异物。
“小安，托着他的下巴。”崔明之说着，把双手交叠放在胸骨上，开始按压。
“01！”
按不下去！崔明之现在实在是有些瘦弱了，就算用上整个上半身的重力，也完全压不到标准。
“02！”
崔明之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下去。
胸外按压的深度需要达到胸骨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五到六公分左右。对于体型壮硕的大胡子来说，有效的胸外按压需要的深度只会更深。
崔明之的按压，根本连胸廓的起伏都没有。这样的按压完全没有效果！
“我来吧！”小安说着，也跪在了大胡子的另一侧。她学着崔明之的样子，把手臂伸直，上半身倾斜，双手交叠放在胸骨上。
“对！掌心用力向下按！用力！”崔明之赶忙挪到大胡子的头顶，扶住他的下巴，保证气道通畅。
小安势大力沉地一按，果然大胡子的胸廓整个凹陷下去。
“更用力一些！”崔明之搬着胡子拉碴的下颌骨，指导小安按压。
话音刚落，“咔啦”一声，这是骨骼碎裂的声音。小安的动作一顿。
“没事！不要停！加快频率，按压间隙让胸廓充分回弹！”
小安是完全信任崔明之的，她继续了手上的动作。
一组按压很快做完，饶是小安，也气喘吁吁。
崔明之俯身看着大胡子的胸廓，还是毫无起伏。
“淹溺患者的急救中，保持气道通畅更加重要。”崔明之自言自语。
她换了个手势，用一只手托住下颌，一只手捏住鼻子。
崔明之心想：“这大胡子做人工呼吸，该不会漏气吧。”
说着，崔明之深吸一口气，俯身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胡子像是鲤鱼打挺一样弹起来，口鼻喷出一口水来。正喷了崔明之一脸。
“咳咳，咳咳咳！”崔明之尚在疑惑，大胡子已经开始挣扎咳嗽着要翻身爬起来了。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几乎要把这一段堤坝围起来。
旁边刚刚围上来的路人却在窃窃私语：“这两个姑娘家，真是，为了救人，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就在这时，从人群里钻出六七个胡人打扮的汉子，喊起来：“萨保！安萨保！你怎么了！”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们萨保！”一个汉子见到大胡子躺在地上，浑身湿透，马上怒不可遏，用蹩脚的汉语大吼。
“咳咳，不是，咳咳咳。”大胡子被呛得满脸通红，话说不完整，只能挥舞着手，恨不得把人摁住。
胡人汉子会错了意，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小安和崔明之：“你们是什么人！”
小安侧身闪躲了过去，崔明之却被结结实实推了个屁股墩，“咕咚”一声坐在地上。
钓鱼的老叟操着钓竿，就要抽那胡人汉子：“这两个姑娘刚刚从河里救了你们萨保！”
“河里？好好的怎么会到河里？”
小安别过脸。
老叟却更气了：“是他自己脚滑，掉进河里的！”
大胡子半天才把气喘匀，断断续续地说：“不不不，不得无礼，两……两位，奋不顾身，救了我。”
胡人汉子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刚刚的气势一下子漏了底朝天。三五个人一拥而上，把崔明之从地上扶起来。汉子自己亲自把躺在地上大胡子扶起来。
大胡子也不顾旁边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观路人，更不管湿透圆领袍狼狈地贴在身上。他红着脸，嬉皮笑脸地对小安说：“某姓安，叫安伽，安国出身，住在西昌。敢问姑娘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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