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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陈衡背着手走在长安街头。
他步履轻快,身子晃晃悠悠歪歪斜斜,如同喝了二两米酒,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嘈杂的声音充盈在长安街头,从叫卖新鲜水果到买东西为便宜一文钱而大打出手,声势震天如同在战场厮杀。
陈衡像是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人,走马观花,冷眼看这群为生活奔波的人群。
就在不久前,他还和那群人一般无二,甚至比他们还要不如。
那个时候他为混一口饭,不得不舔着脸讨好同乡几个 “老爷”、“大人”。那些人多么高高在上,明明被马屁拍得浑身舒坦,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都透着油光,眼神里却满是懒得遮掩的鄙夷,装成正人君子的嘴脸,指责他趋炎附势。
就好像赏了路边野狗一根自己吃剩不要的骨头,一边看不起这畜生摇尾乞怜的卑微模样,一边还要逼着它感恩戴德。
我呸!
那个时候谁看得起他陈衡?反正他无足轻重,谁都能踩他陈衡一脚,就算他被逼急了咬人,也伤不到“老爷”“大人”们半根毫毛。
但如今不一样了。现在他可是秦王殿下的座上宾。吃穿用度都有王府大管家春喜公公亲自安排。这样的待遇,乡里那些老爷们谁能享受到?
飞黄腾达!吃香喝辣!快活赛神仙!
他简直想高歌一曲。
苍澜和长孙遗策还怕他初来乍到不习惯,还塞了他些钱,特意找了个小厮带他出门转转,好尽快熟悉长安城的风土人情。
被派来服侍陈衡的这个小厮叫阿福,圆圆脸蛋,十来岁的年纪。在王府里当差的时日不长,连规矩都不大懂。听到管家让他来照顾陈衡起居,立刻喜形于色,围着陈衡忙前忙后,生怕这位爷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陈衡问他一句,他能说上十句。从府里的大小事务、吃穿用度开始讲起,一直说到下人间的言谈八卦,不一会儿,就将秦王府的老底儿全掀给了陈衡。
一开始,陈衡对他的兴奋颇为不解:“被支使来伺候别人,你怎么反倒很开心的样子?”
“先生没做过下人的活,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阿福乐呵呵地说,“当下人的最不愿去的地方是柴房马厩这类地方,又苦又累,忙活一辈子上头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比起来,做主子身边的贴身小厮倒是最好的,天天在主子眼前转悠,干的无非也就是些端茶送水跑腿的活,还能顺带沾沾主子的光……”
阿福猛地住嘴,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将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抖露出去。
但陈衡似乎不觉得阿福说的有什么不妥当,还很认真地附和:“是啊,但那也要看碰上什么样的主人了,主人不计较底下人当然舒服,要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底下人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地还捞不到好处,那可是满肚子怨气也没处撒啊。”
阿福听出陈衡似乎意有所指,赶紧陪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怎么会是那难伺候的主儿,小的来先生这儿是福分啊,怎么会有怨气呢?”
陈衡似是漫不经心道:“这么说来,我是属于好欺负好捞油水儿的那一类喽?”
“不不不,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阿福慌忙跪下,他没陈衡多么多弯弯场子,脑子绕不过弯,胆子又小,此刻惊惶无比:“小的知错了,小人以后再也不敢有这种想法了。先生您原谅小人这一次吧!”
陈衡侧头,深深看了阿福一眼。
然而下一瞬,他面上浮现急切地神情,伸手拉起阿福,故作亲近,拉着他的手拍一拍,道:“哎呀,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着什么急啊?快起来快起来,要是被其他人看到,还以为我刚来就苛待下人呢!”
阿福连连磕头,直到陈衡拉他才怯生生站起来,一张脸上布满冷汗。陈衡也不安慰他,就让阿福带自己出门逛街了。
小样,也不看看你陈小爷是什么来头。陈衡心内冷笑,从前王管家那样刁难我,我还能在他手底下安稳度日。就你这点小算盘,我早八百年就摸得清清楚楚。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自己对下应该采取“怀柔”态度。他昔年做下人时受了不少窝囊气,一朝翻身扬眉吐气,怎么能不把从前受的气都撒出来。
他确实和阿福无冤无仇,可王管家也和他无冤无仇,凭什么王管家能作威作福,他就要对阿福慈眉善目?那他的委屈该找谁排解?
陈衡向来信奉弱肉强食,上位者为尊。倘若以后阿福得势,反过来找他算旧账,他也会认。
但现在,合该他位居人上。
春光明媚,但极目所见处皆是行色匆匆,似乎只有陈衡这个闲人有闲心享受。他闭上眼睛,感觉周身皆被温暖裹挟,鼻尖晒得微微发痒。好像幼年时,父亲把自己举过头顶,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面上。
陈衡忍不住哼起了一首俚俗小调儿。
“先生哼的是关中调子吧?先生以前来过这儿?”阿福好奇地问。他分明记得苍澜说过,这位陈先生是他们在扬州认识的啊。
陈衡在人潮中停下脚步,周围叫卖声此起彼伏,俱是长安口音。
“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对其他人说。”陈衡对阿福笑了笑,眉眼弯弯。
“先生请讲。”
陈衡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啊……就是在长安出生的呢!”
“真的?那太好了!”阿福没有多想,惊喜地说。他的任务是带陈衡熟悉长安城,现在任务霎时减轻了一大半。
有个衣衫褴褛小孩子抱住陈衡腿:“哥哥,我好饿,给我点钱吧。”
陈衡试图推开他:“小弟弟,我没钱。”
小男孩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有!我刚才看到你掏钱了!”
“那也是小爷的钱,不是你的。”陈衡继续驱赶他。
小孩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但陈衡始终不为所动。
突然,小孩一把扯下陈衡的荷包,撒腿就跑。
陈衡勃然色变,迈开大步穷追不舍。他因担心长安小偷多,特意在出门之前把钱财藏在身上不同部位,其中就有五钱银子放在荷包里面。本以为不会有人察觉,却没想到这死孩子天赋异禀,一下子就闻到荷包里的铜臭气。
孩子连跑过好几条街,试图在转角的时候将陈衡甩掉。他一头扎进一条小巷,却瞥见陈衡始终跟在身后,他渐渐没了力气,急忙抓住旁边一个过路人,慌张地说:“救命,有人在追我!”
路人被吓了一跳,猛地甩开他的手。
正在这时,陈衡赶到,作势要抓小孩的手臂:“死小子,反了你了!”
小孩急得对路人大叫起来:“哥哥,哥哥,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吧!”
陈衡这时才注意到那个路人,没想到对方竟是个清俊的小公子,细皮嫩肉,衣着华贵,长着一副未经人世疾苦的模样。一看就是从小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看人的时候抬着下巴,无形中显示自己高人一等。
小公子看小孩子面黄肌瘦,又看陈衡一脸凶神恶煞,双方高下立判。他心中正义使然,将孩子护在身后,喝止陈衡:“住手,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陈衡说:“我可提前警告你,这小子偷我钱呢。”
“没有,我没有!”小孩在背后道,“是他,我求他给我几个铜板,他给了之后又反悔了!”
“你还敢抵赖?”陈衡气急。
“你别怕他,把事情慢慢讲清楚,我帮你讨公道。”
小公子半转过身,一边护着孩子,一边警惕地盯着陈衡。小孩子点点头,一步一步蹭到他身边:“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突然之间,孩子猛地出手,扯下公子腰间玉佩,转身就跑!
公子目瞪口呆。
“该死,你站住!”小公子大怒,抬腿欲追。
陈衡大笑出声。
“笑什么笑!”公子恼怒瞪他。
“以前常听长辈说‘天道好轮回’,今日终于亲眼见到了。”陈衡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快要岔气了。
“你竟敢嘲讽本、本少爷?本少爷要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打断你的腿!”小公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讽刺,对陈衡怒目而视。
出乎意料,陈衡又笑一声。
“你又笑什么?”
“既然不像,就别装男人了。”陈衡凑了上来,盯着对方看,“你看你长得细白娇嫩,嘴上无毛,年纪不大脾气倒横,根本不可能是寻常男子,分明是……”
离得近了,他闻到对方身上白檀木的香气,若有若无,好像雨后飘散的雾气。那双抬起来的墨色的眸子如清水般通透,清晰地倒映出天上的白云和日光,以及他的模样。
“……分明是皇宫里的太监嘛。”陈衡笃定地说。
“啪”一巴掌落到陈衡脸上。
“你敢说我是太监?”公子瞪圆眼睛。
陈衡脸上浮现五个指印儿,他眼神一暗,但下一瞬就恬不知耻笑了起来:“姑娘,你又不真是太监,心虚什么啊?”
“你!”少女说不过他,气得直接动手。刹那,她出手如电,一脚踹在陈衡膝弯,趁他跌倒时抓住他的手腕扭到背后。
“疼疼疼!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江湖好汉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陈衡“嗷”地一嗓子嚎出来。
“谁跟你是江湖好汉?不对,就凭你也算江湖好汉?”女孩手上使力。
陈衡惨叫得更厉害了,“女侠,大敌当前,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先抓小偷要紧,再晚他就跑没影了了!”
少女嫌恶地看着他的怂样,觉得制服这种人实在没什么成就感,便松开手。
“回来再跟你算账!”
二人推开拥挤的人群,在长街上搜寻那小男孩的身影。
“南边,他在南边!”陈衡大叫。
女孩点头,准备转过街角。
“回来,这边才是南!”陈衡眼疾手快拉住正要往相反方向跑的女孩,“你到底认不认路啊?”
“要你管!”女孩大怒,刷地将袖子抽出来,“我警告你,再动手动脚我让人打断你的腿!”
“我是怕你跑错路,小姑奶奶!”陈衡很冤。天地良心,他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丢了的荷包上,可真没对这凶巴巴的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
那小孩毕竟腿短,力气也不足,没跑几步就被堵在小巷中。
小孩双手死死攥着荷包,见逃不过去,突然眼圈一红,往前噗通跪倒,说:“大爷你行行好,其实我也不想偷您的钱……”
陈衡打断他:“那就把钱还我呗?”
小孩愣了愣,觉得陈衡这反应和以往碰到的那些人不太一样。
但他硬着头皮说道:“大爷,我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爹娘都不要我了,奶奶还等着钱回去治病,求大爷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陈衡神情一动,“其实我很能理解你……”
小孩看卖惨有戏,心头燃起一丝希望。
谁料陈衡抹了抹眼睛,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家比你还惨一点,老爹死了,现在还躺在炕上,我荷包里的银子就是攒着给他买寿衣的……”
“……”
小孩估计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忍不住道:“大爷,我看您衣着不俗,何必为了这点小钱同我斤斤计较?”
“既然你认为是小钱,何不大方地还给我?”陈衡不为所动,坚决要钱。
“你!”小孩气得脸通红。
少女看不过去了,埋怨陈衡,“又不是多大一笔数目,你就当行善积德,给他不就完了?何必戏弄他呢?”
“此事本就是他理亏,凭什么要我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就因为我现今手头比他宽裕,就不应该计较我应得的东西了吗?”陈衡振振有词,“不瞒姑娘,之前草民一穷二白之时,可没碰到如姑娘这般‘不计较’的人。”
他看出了女孩目光中的鄙夷,他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
以前他还在王员外家时,每逢过年,祭灶神后,王员外会命管家端出铜钱撒给下人,而当下人们纷纷跪在地上捡钱时,王员外露出的就是那种表情。
那是高高在上者的傲慢和幼稚的怜悯。
少女说不过他,跺脚道:“你、你未免太刻薄!”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姑娘觉得是蝇头小利,那你把玉佩送他啊?何必非要掏我的腰包?”
“给就给!”少女脾气上来了,对小孩道,“玉佩就当我送你了,你把荷包还他!”
荷包被少女狠狠掷到陈衡手中。他低垂眼睛,看着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布料。
半晌,他又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好吧,既然姑娘愿意做冤大头,在下只能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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