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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
二哥雄踞红木床的日子在1984年十月七日戛然而止。
那天早上他照例穿戴整齐,双手合十在院儿里巡视一番,然后在床上坐下,视线与床柱平行,直勾勾伸向天际,开始新一轮的修行。
刚要念咒,就听见后院儿有铃铛声响,二哥登时绷直了上身,垂下了合十的双手。他用余光瞥见父亲从后院儿出来,手上牵起毛驴头上的红缨。
父亲看他那副撞了邪的鬼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狠劲扽了下手里的红缨,朗声叫道:“大清早的又在这发什么疯病?给我麻溜儿回屋,收拾立整了送你回省城。”
三哥当即从床上跳下来,眼睛瞪得像灯泡,嘴唇开开合合,半晌也憋不出来一个字儿。
母亲梳洗停当,也从北屋出来,头也不抬就往伙房里钻。她从炉灶里摸出两个隔夜的苞米面饼子,用报纸包好了递到父亲手里,嘱咐道:“拿着路上吃,快去快回,家里还一堆事儿呢。”
二哥全程被晾在一边,听他们安排自己的去处,而自己甚至都没有申辩的机会。
父亲朝院儿里瞟了眼,语气里是难掩的厌恶:“大人说啥你都当放屁是不?赶紧挪窝,别逼我削你!”
二哥被他这一吼,吓得倒退几步磕在床脚,小腿硌得生疼,整个人扑到在床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父亲赶紧把驴子交到母亲手里,一个箭步蹿到前院,焦声喊道:“咋回事?说你啥了整这要死的样儿?”
他一伸手把二哥扒到一边,蹲下身仔细观察那张红漆木床是否完好无损。二哥斜靠在墙角,手捂着小腿仍是叫个不停。
父亲回过身来骂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在城里待了几天就惯了这一身的臭毛病!我他妈跟你说过多少次,这床是给高家埔的大老爷做的,以后全家老小的生计都得靠他接济,你是找着下家了,回头就敢来阴你老子了是吧?!”
母亲这时却显出了自己的宽容慈爱。她将驴子牵到大门口,回身把二哥扶起,冲父亲一摆手:“差不多得了你,眼瞅着就要走了,还跟他怄什么气,别临到头了还不留念想。”
她叹息一声,转而对二哥说:“你爸心直口快的,是个粗人,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回来的这些天,咱们家是个什么模样儿你也都瞧在眼里,耗子进来都得掉几滴眼泪。你走之后也别怨恨,爹妈养你这些年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日子过得是猫一天狗一天,你看咱家现在是这副模样,来年兴许就又好了呢,你就暂且咽下这口气,忍忍吧。没办法,谁叫你姐姐是个没出息的,那两个小的又不懂事,全家上下只好先委屈你......”
母亲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她捧起儿子的脸,声音颤抖:“妈以前没少说伤你心的话,你也别怪妈,怪就怪你托生在这么个家庭,全家六口人揪出来哪个都不成气候......”
母亲的哭音回荡在深秋的院落里,凄怆空灵。宛夏领着两个弟弟走进院落,姐弟三人站在一起,像是在看一场烂熟于心的闹剧。
“行了,别磨磨唧唧的,待会儿街上人多了可就不好走了,”父亲到南屋取出个破布包袱挽在手里,打开了院门,念念有词道——
“男孩儿,啥事儿都往好了想,别老学那娘们唧唧的样儿。等咱家日子亮堂了,哪能不接你回来?评书是咋说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话阔天空。你回去老老实实干活儿,让他们挑不出错儿,我就不信他们还好意思打你?”
二哥表情漠然,像是没听到一样。磕在床柱上的小腿肿胀麻木,他一瘸一拐地往门边挪动,细瘦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前后摇晃。
山廓蒙蒙,秋风习习。
父亲把儿子抱上驴背,走上长街。
不多时,自他们身后响起一声低弱的呜咽。
他们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妈......能不能别送二哥走......别送二哥走......”
“不送他,送你?”
“别送二哥走,别送他走......”
父亲抬头看了眼骑在驴背上的孩子——他的目光祥和而平静平静,像一潭死水,透不出光影。
……
说来也怪,自打二哥回了省城,横在院而里的红木床也失去了本来的光泽。父亲每隔几天就给它刷一遍桐油,仍然收效甚微。
母亲有时绕到前院儿,见父亲哈腰跟木床较劲,就止不住地咂舌:“啧啧啧,成天也没有个正经活儿,吃饱了撑的非得跟这玩意较劲。要我说,赶在立冬之前就把它运走得了,省得搁那害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母亲的软磨硬泡、恩威并施之下,父亲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妥协。他给这张关系全家人命脉的木床刷好最后一遍桐油,用防雨布缠了七八圈,四平八稳放上板车,拉去高家埔。
他一路上唱着极富个人特色的催命小曲儿,嗯嗯啊啊嚎个没完——
“顶天的青松扎深根呐人民的军队爱人民......”
“浩浩林海根相连呦军民防线一条心......”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父亲这次到高老爷家就多出个心眼儿。他先叩门环,刚一听到那边有脚步声响,还不等对方问话,就抢先开口道:“麻烦您待会儿跟高老板知会一声儿,我是辽滨塔的宛木匠,他订的那张床我今儿送来了,就停在门口。你们啥时候有空就搬到屋里去。我这就往回走了,不然进去也不方便......”
他正待转身,却不料闭得严丝合缝的朱漆大门訇然大开。耳边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父亲回头去瞧,眼角眉梢带着几分错愕。
为首的高老爷被一群仆人簇拥着来到门前,不由分说伸出五根短粗的手指,握住父亲的手,还不停摇晃。他肥腻的圆脸上密密麻麻全是斑点儿,挨近了一瞅直瘆得人头皮发麻。
高老爷身后跟着的那群仆人一股脑儿涌到门外,七手八脚把骡车上的红漆木床从侧门抬进内院。木床落地时有两个仆人先松了手,只听“吭哧”一声,床尾重重砸在地上,震掉了一根床柱。
父亲站在门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那床好歹也是他没日没夜赶工做出来的,用的都是以往舍不得用的好料子。自己亲儿子要动都舍不得,现在随随便便来了几个仆人就能把床柱子给磕掉。
他回过头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冲高老爷挤出一个干干巴巴的笑容,五官皱在一块儿,比哭丧还难看。
高老爷近日大概是添了什么喜事,见了谁都笑个不停。他客客气气把父亲让进宅院,穿过层层门廊,到前厅分宾主落座。
老高家虽说祖祖辈辈都是土财主出身,满门男丁凑到一块儿也写不出几个大字儿,可家里的装潢摆设都是一等一的雅致,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无所不有。
下人搬来一张檀木太师椅,父亲站在一边,手指描摹木材细腻而分明的纹路,抬头望了眼倚在矮几旁抽水烟的高老爷,定在原地,愣是没敢就坐。
高老爷吐了个眼圈儿掀起眼皮懒声道:“站着干嘛呀?快坐。远道儿来的客人,这不还得好生招待着?”
父亲手扶椅背蹲下身子,揣着十二分小心才把屁股挪到椅子上。他不敢坐实了,唯恐稍不留神把这宝贝东西压碎了,回头把孩子卖了也赔不起。
惶惑不安之时,高老爷的声音穿过厌恶,飘飘悠悠传进耳里:“今儿送完这床,咱们这第一桩生意就算是完活儿。”
父亲垂下目光,老实点头。
“家里人......都咋样?”高老爷抬了抬烟筒,一旁立着的下人赶忙给他蓄上烟丝。
父亲欠身,毕恭毕敬道:“都好都好,托您老的福,才没挨饿受冻......”
高老爷脱了鞋,在暖床上盘起腿。他忽而放下了烟筒,上身板得端正,微微前倾,豆大的眼睛里贼光闪闪,打量在父亲身上:“那......你家那丫头现在咋样儿?还是十天半个月不出屋......”
父亲两手撑在扶手上,瞬间敛起笑容,低头不语。从宛夏失魂落魄回家那天起,全家人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种默契。凡是有外人问起,一概三缄其口、守口如瓶,跟上了封条似的。外人也知道这是丑事,只能当面打一声哈哈,背地里瞎猜乱嘀咕,到底也每个准信儿。
高老爷见形势不对,连忙打住,拿起水烟猛抽几口,鼻腔里喷出两道浊气。他斜眼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撇嘴道:“害,这都多长时间了,提它干啥。这不也年底了嘛,离过年还差几个月。原本咱们定的是年后给租金,那仓房就归我使唤,咋整都轮不着你们管,是不是这么回事?”
父亲身子后退,陷进椅子,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儿。”
高老爷举目望向宅子里停着的木床,说:“第一桩生意做得不错,我原本也是想借这事儿看看你们家是不是那靠得住的人。还成,没看走眼,说话办事儿都利索,不拖泥带水。”
“您抬举。”父亲应声。
高老板摆弄烟筒,漫不经心道:“先前答应的,年后办那仓房的事,我看也不用等到明年。择日不如撞日,以大老远的我也不方便派人往你家那边跑。趁你在这,咱把合同签了,把事都办利索。”
“合同?什么合同,”父亲转过脸看他,“村里办事,你情我愿的还用签合同?”
高老板呵呵一笑:“老兄,你是糊涂啦?咱两家也没有深交,两家孩子分到同一个班才添了矫情。我看你家困难,想拉你一把,但这话头扯到钱上,咱可就得锱铢必较理得清,不然说不上哪天,闹掰了倒是小事,搞不好一个人财两空,谁担得起......”
父亲攥着衣角犹豫着怎么应付,高老爷却等得不耐烦,手里得烟筒在桌上狠狠一砸,摆着手连声道:“得得得,我看你也不大情愿,这事儿就先搁着吧。左右咱家多的是买卖,也不差你这一家。”
到嘴的钱,还能让它跑喽?父亲豁然站起,两三步跨到高老爷跟前儿,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合同在哪?我签!”
不待高老爷言语,打隔间儿就出来个皂袍家丁,呈上文件,钢笔墨水也一应俱全。
高老爷扯了个笑脸,空出一只手,在文件纸上划拉几下,按上手印,然后就把身子往后一靠,美滋滋抽起水烟。
父亲一脸认真地给那几张纸相面,好半天才提起笔,一笔一划在高老爷那片狗爬字儿旁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没念过书,看不懂文件上的字,按手印的时候战战战兢兢,糊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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