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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饭否
时间以不可阻挡的高傲姿态坚定地,迅速地流淌着。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眼睛能觑见春天的一个小尖。
恍惚记得,小皇帝把他带回来,好像是一个差不多的时节。
差不多的春寒料峭。
卫左被陈贵妃舍身毒死,霍青被小将军一臂拼掉。即便如此,叛军的追击不曾有丝毫延缓,反而更加迅速,狠辣,
也更混乱。
卫左霍青一死,安康王到底是个清闲王爷,那么领兵的自然是他的好儿子——安康王世子。
想着那个见过几面的英俊男子,小将军眯起了眼。这种行事风格,像极了他这个人。精明、强硬、大开大合,有皇家风范,不照这些将军差多少。
那世子如传言中一样英俊,但就是眼睛太小,所以比不上陛下,也如同他的行军风格,狠厉,得意,小气。
此时一行人已逃出浔阳城五百里之外,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向东去。
看西边,隐隐看见地平之上一行黑线,他们在此处驻扎不过三天,敌军又一次压了过来,贪婪且恐怖。
再向东几十里外,那里的土地不再有任何起伏,变成了绝对平整的平面,只在表土挣着稀稀拉拉的荒草,把绝对的平整斑驳成吐息的旷野。
那里就是蛮荒之地,神明从人间划出来的生命禁区,据说有宇宙最荒古的存在,填埋着被祂斩杀的妖魔的尸体,是绝对的不可说不可知之地。
土地绵延不息,但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里一道界线,迈进界线一步就会被视为渎神。
与妖魔无关,因为蛮荒之地的最深处就是祂的居所。
“祂不在红尘之中,居于雪山之上……”
小将军眯起眼睛极目远眺,似乎真能看到极远极远的深处有一座雪山。
世间最高,最险,最孤绝的山,就是那座雪山。
就是那座神山。
陛下他们,就是从那里回来的……
开饭的敲盔声响起,小将军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想多了。
神明与妖魔本就是无关世人的存在,小将军摇摇头,不再多想,拾步向主营帐走去,去探望陛下。
这一走走的左摇右摆,地上全是冰雪化后的积水与士兵们的血水,很是泥泞。
更艰难的是,地上四仰八叉躺满了受伤的士兵们,左一条胳膊,右一条腿,拌脚,路难行。
没有收容,没有救治,就连一卷完整的草席也没有,这些士兵们就躺在脏臭的污泥中。
痛苦着,呻吟着,嚎叫着……
八万将士,半数老弱病残。
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没有粮草,没有补给,药也用尽了,叛军穷追不舍,他们没有任何归处可去,只能等死。
已经穷途末路了么?还没有。
小将军如此坚信着:叛军来一次他打一次,来一次打一次,只要不停打下去就永远不会输。
掀开帐帘,小皇帝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正在用湿毛巾给小皇帝擦脸。
探望陛下,自然就是陛下病了。
与浔阳那次不同,那次是余毒难消,需要静养,这次则是重感冒,高烧不退。
陛下没有醒,昏昏沉沉地睡,他在一旁看着,眉目满是心疼。
小将军轻轻开口:“陛下他……情况还好吗?”
他看了一眼小皇帝:“不好不坏的……还是在烧着。法子也想尽了——有什么事?”
小将军欲言又止,终究开了口:“臣请……再向东开拔三十里。”
他皱了眉头,立刻拒绝道:“不可以,再向东就是蛮荒之地,那可是……”
小皇帝的眼皮不安分的动了动,二人怕打搅到小皇帝,到帐外去说。
他指着东面平整的旷野:“那里没有任何遮蔽物,便是连棵树都没有,敌军势众,我们人少,一旦逃到那里就是活挨宰了。”
“可是,他们已经又压过来了,目测不超过五十里,不再向东退的话,只能拖着伤员同他们再拼一次。”
没错,现在就是临死之际的挣扎混日子,当然能混一天是一天。小将军有这样的能力,打,敌军必退出百里之外。
他摇了摇头:“再拼一次就再拼一次吧,不要靠近那里。那里是真正的世外之地,是祂的禁区。”
小将军笑了笑:“托你的福,咱们可都是去过那里的人。当年陛下上神山,我们可是苦哈哈的搁山脚下等了半个月,当时还有老张他们……”
说到这小将军噤住了声,因为当时群臣已经差不多死绝了……
他看着小将军空着的右臂处,感动,悲伤。
甚至连所谓“空荡荡的袖管”也没有,有用的东西,都用去给伤员包扎了。
那边敲铁盔的声音又响了,意思是再不来吃就没有了。
他拍拍小将军的肩,回到营帐中。
……
回到帐中,发现小皇帝睁开了眼睛,醒着。
其实从他跟小将军在帐外笑出声的时候他就腾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病缠,尤其是感冒发烧这种病,不会叫人睡得太死,总能恍恍惚惚听到外面的声音。
所以小皇帝听到他们二人,就醒了。眼睛睁开,露出久病之人眼神特有的那种骇人的精光。
他见小皇帝醒了,松了一口气:“要喝水吗,我给你倒点。”
小皇帝微抬身,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漏了一点。他就将一碗水喝到口中,一点一点给小皇帝渡去。
睡了半天,小皇帝才稍稍有了点精神。
“小九到底不像他爷爷,人实诚的很。”
小皇帝点了点头,想到小将军那个叛国的祖父,又想到从叛军中归来的小将军自己,轻声答道:“那倒不一定,何太傅年轻的时候也挺帅的。”
他一笑:“跟帅不帅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句话忽然明白过来小皇帝的意思,脱了外衣和鞋钻进小皇帝的被窝里,抱着小皇帝,附到他耳边:“吃醋啦?”
病人不光疲惫,而且诚实。因为疲惫,所以懒得伪装,故而诚实。小皇帝诚实地点了点头:“嗯。”说完抱着他,感受这具久别的身体。
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病着,好几个月没碰他了……小九毕竟是个武夫,身体健壮……
小皇帝生出很多不好的联想,手开始不自主的乱动。“干什么,你还病着呢……”
“让我抱吧。”曾经骄傲的小皇帝如此软弱。
他稍沉默,到底心意相通,明白小皇帝的意思:“好。”
……
到底是病人,不能做事情,处理完二人就好好躺着。
估计小将军这时候应该与叛军交上了吧,营地是小卫右守着。
他忽然想起那桩事,对小皇帝说:“你说应不应该告诉他,那件事?”
“那件事?”
“就是小九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他妹妹这件事。”
小将军还在京城的时候,总是背地里打探一位官宦千金的消息。
是何府的千金,也就是何太傅的孙女,是何九同祖的堂妹。
小将军有祖父的爱却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小姑娘有官宦的家境却没有祖父的爱。
或许小将军向往的就是那种千金小姐养尊处优的气质吧……有情人终成兄妹。
小皇帝想了想:“不要告诉他。”
“好。”
夜了,卫右依旧镇守营地,白大人处理军情,蛮族少年持矛保卫在二人帐前,小丁太监负责后勤与伤员。
小皇帝再一次睡去。
……
小将军回来了,损了两万,又一次击退叛军。
但叛军这回没有退出太远,所以他们不得不退。
小将军又一次击退叛军的进攻,但这回对方没有退。
所以他们再退。
所以他们真真正正的踩上了人间与世外的那道分界线,丘陵与旷野的相接处。
西边的最后一个小山包的山脚延伸到这里,变成一道小土坡,过了界限,湮为平地。
这是人间的最边界处,这边界在南方叫天涯海角,在北方叫极北之地,在西方则是无垠瀚海。
东方这里的名字却是很土,因为是个小土坡,马儿不敢从此过,
所以叫马嵬坡。
他想起以前在宫中偷偷看过的春宫话本子,说在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平行世界里,一个皇帝被叛军逼到了马嵬这里,不得不勒死了自己的爱人。
“跟现在情景有些类似。”小皇帝答道,“但我绝不可能伤害你。”
他轻轻一吻。
到了这里,叛军或许是终究有所忌惮吧,没有再向前逼近。再前一步就是神明的禁区,倘若他们敢逃进去,叛军追进去之前也要怵一阵。
所以他们没有追杀,送来一封书信。
“只要陛下您能杀了那妖人,那么您就还是我们最尊贵的君主。安康一府会全族谢罪,这天下,依旧是陛下您的。”
小皇帝冷笑一声:“说得好像真的似的。”
本来在世人心中他是能够蒙蔽神明的妖魔,在那些谣言里,他就是小皇帝从这里带回来的。
在这里,他们忌惮了。小皇帝不同,因为他知道神明就在自己怀里,在自己**上,没什么可怕的,想走随时能走。
他们能走……但这些士兵……能走吗?
一半伤员,一半老弱病残,如果不是叛军早就卸下了伪善的面具,把之前所有降兵全部坑杀,他们或许早就过去了。
强撑到现在,这样的军队……早就没有再战之力了。
不会降,不能退,敌人已至,那便战吧。
……
不知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小将军再一次穿过尸山血海,来到小皇帝的营帐。
小皇帝的病依旧没有任何好转,但此时他醒着,他在给小皇帝擦身体。
小将军接过温湿的毛巾,换自己给小皇帝擦。
小将军在给小将军擦手,细致而且深情。擦完以后,单膝跪地,轻轻吻了小皇帝的手。
小皇帝本该吐槽一下这位多年的直男朋友为什么比他这个基佬还要基,但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小皇帝强撑着要坐起身,小将军赶紧过来扶。
“陛下……叛军又压过来了,我这要去领兵击退他们。”
好废的废话,小皇帝嗯了一声。
突然发现没什么话可说,但小将军欲言又止,想要说点什么。
总要说些什么吧。
“陛下,臣走了。”
小皇帝也想说些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其时黄昏,不远处那催饭的敲铁盔声又响了起来,刺耳又沙哑。
“还没吃饭吧。”
“……嗯,前线……”
“没有那么急,吃了饭再走吧。”
“臣遵旨。”
这种时候,自然吃不上什么好的,三碗清水素面。小皇帝的病没有好转,却强撑着下了地一起吃面。
三个人都吃的很慢,很磨叽,尤其小皇帝,眼看着一根一根嗦。
夕阳更斜了,影子更长了,甚至远远能听到西边人马喧闹。
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
面没了,只残着没有一点油星的汤水。
有些素,有些惨。
“陛下,臣,走了。”
这是今天第三回说这话,这阵子不知道第几回说这句话。
明明每一句话都一模一样,但今天终究有所不同。
小皇帝开始后悔。
后悔的原因自然有很多,比如明明他跟小将军没有任何事,小皇帝却自残式地那么联想,又比如总是故意认为小将军跟他爷爷一个样,必然是作为叛军的间谍才回来的。
小皇帝的大脑有百分之九十九都觉得这很荒谬,但剩下的百分之一就忍不住那么想。
因为想了,所以他这阵子一直在刻意疏远小将军,用俗话说就是甩脸子。
所以抱歉,所以后悔。
但这些后悔与抱歉都是不能说的,难以说的,所以一把辛酸变成了一句话。
“答应我,不要死,活着回来。”
“好,我答应你。”
没有称朕,所以没有称臣。二人还是西京城的饭馆小伙计和垃圾堆里的小叫花子。
不是君臣,是兄弟。
小将军跟小皇帝有些生疏得撞了个拳。
……
何九的名字很土,很贱。因为是腊月初九捡的,所以就是何九。
当然也因为捡到他的人是个西京城郊贫村的一个酒混混,压根没有什么文化。
那酒混混嗜酒成性,醉了之后偷鸡摸狗,上房揭瓦什么都敢干。当然,醉了也会捡小孩。
养父是个大混蛋,谁见了都吐口唾沫那种的,但酒醒之后大发善心,骂了半天娘,终究没有把小九再丢掉。
说错了,那混混哪有什么善心,养孩子是因为“善”吗?
那时候小何九极其讨厌这些男同性恋。
十二岁,杀了养父,跑到西京城要饭。
在城里要饭,比他那个人渣养父强。
干过几回脏活,发现比要饭强,再加上人也长大了,开始打架,当流氓。
日子依旧一天不如一天,没见过上顿也看不着下顿。
杀了人。
那个菜刀门大哥很赏识他,笑眯眯地摸了半天他那时并不强壮的身子。
然后他就加入了菜刀门,成为一名光荣的黑射会,可以收保护费了。
三天后,老大说,小弟,出个力。
然后他就稀里糊涂地上了那个擂台,面对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就是他*了你们帮主夫人。”菜刀门老大这么说的。
小九摸爬滚打长大的,会打架,打得好,没接受过教育,不代表他傻。
他跑了,跑的时候还砍了菜刀门大哥一条胳膊。
被追杀三天三夜,粒米不沾,无处可去,伤痕累累。
烂在了一个小饭馆后面的垃圾堆里。
说是垃圾堆,小饭馆老板缺德,什么破烂狗屎都往那倒,西京天天有泔水车,粪车,饭馆老板却都往那堆。
还好那些人没有翻粪堆的癖好。
每天小九就藏在垃圾堆里,半夜无人的时候敢探个头。
不光菜刀门,对面那个□□也在找他。
胡同口时不时跑过去两三个精神小伙。
他不敢探头,只好饿着。
那个管跑堂的小伙计不知怎么出来倒泔水。
流氓们四五天没找到的人,被小皇帝一眼看到。
小何九比小伙计要大,但那时候就是一团垃圾似的瘦猴。
小何九很害怕,想逃,腿不争气,肚子也不争气。
“你饿了?”
“……嗯。”
小伙计回饭馆后厨给他拿了半碗剩面。
“以后跟着我吧,管饱。”
“好。”
……
升职……好像挺容易?
最开始就是个侍卫。
越来越高。
那便好,我要保护我的殿下。
……
我要保护我的陛下。
……
陛下是个基佬……没事,他是我的陛下。
……
陛下,臣要走了
我要走了。
……
“答应我,不要死,活下去。”
“好,我答应你。”
小将军走出营门,他扶着陛下来送。
小将军拍了拍卫右的肩,这便是把责任交给了卫右。
卫右眼睛红了。
走出营帐时,早有三万将士整装待发。
裨将递过来战甲,战袍,战马的缰绳。
翻身上马,他就是大盛国的镇北大将军何九。
何九回头看了一眼陛下。
……
…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言已至此,便到尽处
一饭之恩,莫敢相忘。
少年将军告别了他的陛下,如同往常一样出征、杀敌。
“答应我,不要死,活下去。”
将军杀向敌人最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
……
试问将军未老,
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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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声明一下,算是融梗吧,写小将军的时候想着的就是《择天记》的汗青。
今天重看了天书陵之战,真的帅,又帅又美。
写的很惶恐,甚至动了笔纸写了细纲,
真的很细,具体到字词那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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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正文完结还!有!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