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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等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之后，极东天地的尽头，慢慢显出一抹淡绯色。
那抹淡绯渐转深浓，化成金红辉光，须臾，变成一片烈烈燃烧的火海，腾空而起，将世间一切映成血红。
转瞬之间，一线更加耀目的熔金烈焰自天地交界处徐徐浮出，循着永恒的法则和轨迹，无可抗拒地登临天幕，照耀世间。
日轮已经全然跃出，如此天地造化的美景，落在君息眼中，却是满目的苍凉。
原本忐忑不安，纵然明知希望渺茫，尚且怀着些期待；此时尘埃落定，除了失落和遗憾，还有些“果然无缘”的认命。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身后的人，少昀也正好垂目望着他。
即使君息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但因着那人身量极高，仍是需要仰视他。烈焰般的朝阳辉光映照在他如火的红衣上，将他原本如霜似雪的面容也映出了奇特的金红色，像是魔龙金鲤漂亮的鳞甲。
他的眼神却是桀骜狠戾的，带着直白的绝不服输的意味，无端令君息错觉他下一瞬就要反了天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踏出半步，漠然的嗓音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青鸟是吧？”
红衣飘扬，他手腕一翻，指尖一道银芒隐现，扬手就要飞出去。
竟是要施展化形咒，召唤一只虚假的青鸟虚影！
君息：“……”
这不是作弊吗？！
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他一把拽住那只手，仰起头，露出了多少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轻轻道：“学兄不必恼怒，这样就很好。”
能与你同吹一夜山风，同沐一晚月色，同看一场日出，得一句今生的许诺，已经足够了。
就在这短暂的两句话工夫，有什么影子自他们眼角一闪而过。正在拉扯的两人本能地一起抬头看过去。
火海翻腾的天幕下，一只巨大的青鸟摇曳着长长的尾羽，飘洒着点点细碎的星辰般的幽蓝光芒，自初升的朝阳前悠悠飞过，又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侧过头，仿佛望向山顶上、花树下并肩而立的两人。
这传说中的神鸟竟突然俯首，臣服般一拜。
一声响彻天地的鸣啼中，它振翅翱翔，凌空一舞。深深浅浅的幽蓝光芒与烈火熔金的天幕交相辉映，说不出的震撼壮观。
天地造化的美景历历在目，那时的温馨和朝阳的暖意仿佛尚未消退，甚至连指尖上都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手腕皮肤的温度。不过短短几许时日，不过转眼之间，宣武侯竟然告诉他，那人眼下已经登上祭台了？
作为继任大祭司，作为部族祭品，终身断情绝爱，不染凡尘？
君息寂然站在廊桥上，像是一尊无喜无悲的雕像。
那一瞬间，他心里仿佛轰然涌过了许多念头，又仿佛只是一片纯粹的空白。
似曾相识的一幕，似乎在记忆深处，他曾经经历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又觉得做什么都是多余。
命运的巨轮碾压下，即使半步平山海、一掌覆乾坤的诸神诸魔亦是无可奈何，何况如他这般的蝼蚁。
一句“命中注定”，就此钉死了多少人的一生。
宣武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终于真真切切地微笑道：“本侯虽非仁善之人，也不忍心就此拆散你们。眼下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二人长相厮守。”
君息潜意识里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甚至想捡块石头塞他嘴里阻止他说出来。但神识却仿佛被什么死死束缚着，有什么无形之物操纵着他的躯体似的，他听到自己木然问：“什么办法？”
权倾朝野的男人悠悠道：“承天监推算出你二人乃是天选之人，天命所归，不可违逆。
你继任纯阳王君之位，从此与他的名字并排刻在祭台上，永世不可磨灭；你们将一起登临天启殿，受万民景仰，以二圣之名，长留青史。”
两个原本暗自倾心的年轻人，往后数百年的余生，朝夕相对，却终生不得妄动私情。
作为天地的祭品，死后魂归苍天，今生即是永恒。
原来这才是宣武侯的报复。
以纯阳第一权贵滔天的权势，对付两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竟蛰伏隐忍多年，像是潜藏于草丛中的毒蛇，冷眼盯着对手，安静地寻找到最好的机会，方才一跃而出，务求一口咬在对方最为致命之处。
倒是极符合他多年征战沙场、运筹帷幄的性子。
“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很多时候，活着比死去煎熬得多。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他无法得到的，宁愿彻底毁了，也绝不让任何人得到。
一番话毕，宣武侯更加直白地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
这曾经令他心动不已、必谷欠得之而后快的少年长开后的模样越发神似那位早已羽化的东荒神帝留在世间的画像，即使如今骤然遭受重击、心如死灰，仍是那般风姿卓绝，艳色动人。
宣武侯细细欣赏了一会，终于转身再往湖里撒了把饵料，一边看着鱼群抢食，一边慢悠悠道：“当然，本侯只是给个建议。采纳与否，全在少主一念之间。倘若少主有意，本侯当竭尽所能相助；倘若无意，”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方才漫不经心地道：“你二人自此一个高踞天启殿之尊位，与他人并肩一生；一个流落尘埃之中，不免沦为他人玩|物——纵然本侯信守誓言不动你，想必垂涎于你的人不在少数。”
“少主自进入王城的这几年，艳名远播。本侯可是听说，单单学宫里想要将你绑回去做禁|脔的弟子就牵涉到王城大半个上层圈子，遑论那帮有权有势的朝臣宗亲。之所以无人敢妄动，不过因着本侯尚有几分薄面罢了。”
“届时他就算身为大祭司，也未见得能护住你，而你，却是终身难以再与他相见了。”
“君息少主，他已在祭台之上。如何决断，还请尽快示下。”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却并非虚言。
一个以战功名震四方各部族、征伐数十年从无败绩的战神，必然也是一个把握人心的高手。宣武侯连看都不必看他的神色，像是十分笃定他的选择。
毫无根基、修为不高的人，根本没有垂死挣扎的资格。
君息寂然看着他的背影，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短短的片刻。鱼群抢食的动静中，他听到自己淡漠开口：“条件呢？”
于势力如此悬殊的双方而言，谈到“条件”二字，几乎已经等同于顺从了。
宣武侯微微偏过头，赞赏般看了他一眼，道：“少主聪慧通透，玲珑心肝，应当知道，本侯所求，无非为自己谋个安稳。”
这话说得极是隐晦，君息却立刻听懂了。
所谓“安稳”，于身居高位者而言，还有什么比大|权在握更安稳的？
纯阳上层最强大的三股势力中，纯阳王操控政|权，大祭司司掌神权，宣武侯统领军|权。三人互相掣肘，又互为依托。
但对比已经年迈的二圣，宣武侯却尚且年轻。
或许是野心勃勃想要独揽大权，又或许是担心未来比他更年轻的二圣在他日渐衰老之时骤起发难，夺其权|柄，灭其身魂，毁其亲族，他需要尽早为自己谋划，最好将新的纯阳王和大祭司都牢牢掌控在手里。
如今现任二圣圣体欠安，不得已提前逊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宣武侯极力推举少昀与君息，除了他本身的地位，理由也很充分：二人本就是继任的候选人之一，且王城学宫众人都知道这二人水火不容，不至于将来暗生情愫，给部族招来灾祸。
连朝夕相处的学宫众弟子和师长都瞧不出两人深藏于眼风里的那些纠缠，纯阳上层那些人更无从得知。
大祭司绝料不到自己一个不受重视的弟子会与宣武侯有什么牵扯，即使逊位，也不必担心他们勾结；纯阳王自然更想不到，曾经长期遭受迫害的储君竟会与最大的加害者联手。
再往更深一步想，仅仅是“圣体欠安”这四个字，内里都大有文章。
纯阳王与大祭司之中，必有一人已经遭了暗算。
至于剩下的那一个，是妥协抑或是索性与宣武侯结盟，还是一并被收拾了，现在却不好说。
到这个地步，君息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少昀会有今天，全是因着上次救他、开罪了宣武侯的缘故。
抛开私心不谈，即使单单为这一点，他也没有理由让那人独自成为祭品，作为一个傀儡，留在空旷冰冷的朝堂上、王宫里。
纵然是永堕无间地狱，他也该陪着他一起。
他要杀那个前世追寻而来的生死仇人是真，但放不下尚且纯粹真挚、无关那些杀戮仇恨的学兄也是真。
即使是从前多么刻骨铭心的痛苦，亡国灭族以至越过时空轮回的仇恨，上百年被囚|禁的屈辱，逼到自碎魂魄的罪孽，那些不对劲的念头，那些潜意识里的怀疑，那些选择自由逃出樊笼的决心，那些改变前世结局的使命，这一刻，在他神识中全然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只有遥远到不确定的记忆中，仿佛有个同样刚刚长成的年轻人立在宣武侯府的湖中廊桥上，极其冷静、极其果断地答了一声：“好。”
瞬息之间，那简单而沉重的一声“好”，从失落的时光尽头，倏然滑过漫长的血色岁月，凸显于此时此地——
化作命运的轨迹，引他们踏上前世旧路；化作雪亮的刀锋，斩断他们所有的缘分。
一切尽在掌控。宣武侯又露|出一点真真切切的微笑，没什么诚意地略一躬身，和缓道：“那么，本侯愿替王君鞍前马后，甘为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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