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羽超联赛中，泺城俱乐部的最终名次是季军。作为一支年轻队员为主的球队，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确是十分难得。在这其中，晓晨是发挥了极大作用的，但是他在采访中仍是带着那种谦虚中透出些腼腆的笑容说，我只是一名普通球员，胜利的喜悦理应归属于集体，而胜利背后的汗水亦是来源于集体。
　　佳彤在荧屏里看到这段画面时，由衷佩服晓晨的冷静以及他的低调与大气。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若没有晓晨的坚持，泺城俱乐部的众人不会这样齐心，亦不会有那股永不言弃的拼搏。在几场比赛中他们分明已经输定，但仍不会因此而消极怠战。可以说，晓晨已是泺城俱乐部当之无愧的核心。
　　柳晓晨，几时在国家队你也会成为这样的核心呢？佳彤忍不住想。然而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绝不单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柳晓晨，他是有一双翅膀的。

　　联赛结束后不久便是世锦赛，郑恺败在世界排名第二的欧洲球员手下，止步八强。晓晨却仍似去年那般直杀入决赛去。决赛中，他的对手便是那名以微弱优势胜过郑恺的欧洲球员。佳彤按照赛程表上注明的时间，准时收看那场比赛的转播。
　　解说员说，柳晓晨近来状态很好，在联赛中的表现亦是可圈可点，在已经过去的大半年中，他与郑恺的几次交战，已分明有势均力敌的趋势。不过——
　　不知是想要给晓晨留后路还是为郑恺的输球开脱，抑或只是实话实说，解说员话锋一转，称赞那名欧洲球员亦是一名羽球天才，且有着丰富的经验，也即是说，同他对阵，晓晨会打得极之艰难。
　　佳彤听着解说员的讲解，忽然觉得忐忑。上一届，晓晨已经拿到银牌，这次若还是银牌，他一定会十分地遗憾并且难过吧？

　　不会这样的，佳彤想着，轻轻摇一下头，赶走那并不吉祥的联想。然而她的担忧并没有应验，晓晨在开场的十分钟后便占据主动，之后他的进攻势如破竹，连连打出极有威力的追身球，令那名欧洲球员应接不暇，更加无力反抗。最终的比分是二比零，晓晨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连职业性选择冷静评论的解说员都不由得高声赞叹，这场球打得漂亮！
　　那方小小屏幕中，在晓晨取得胜利的那一刻，场边观战的教练与球员皆向他涌来，把他围在中间。在众人的簇拥中，晓晨清秀的面孔虽然笑容满溢，但那笑容仍如他一贯那般，如同春日的微风那般清淡悠然，而绝非八月骄阳的灿烂张扬。在围住晓晨的那些人里，佳彤很轻易地认出羽球队总教练钱建国，素来以严肃示人的他在晓晨胜利后笑了，并且像个父亲那样抱住他，轻抚着他瘦瘦的脊背。很快，便有记者采访晓晨，自镜头中看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并没有消散，湿湿的头发紧贴着白皙的皮肤，愈显得一双眼睛大而亮。因了刚结束剧烈运动，他的气息有些不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随着胸膛的起伏，那枚隐藏在运动汗衫下的戒指也便有些显眼。然而，佳彤已经不把太多的视线集中在那上面，她只是想，会问他什么呢？

　　柳晓晨，刚才的比赛，你累不累？
　　柳晓晨，你的样子并不是特别地激动，是因为这场比赛你已经成竹在胸了吗？还是因为，没有能够在这样的比赛中遇到郑恺？
　　柳晓晨，比赛前，你有没有吃过巧克力？赛后，是不是又会喝宝矿力？

　　记者不是佳彤，他只是照例问他赛后感想。
　　晓晨微笑说，我已经得了太多银牌与铜牌，现在，也该到拿金牌的时候了。
　　记者又问，看起来你并非特别激动。
　　晓晨做了个颇可爱的鬼脸，佳彤看了，只觉得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又回来了。然而那似是隔了一个世纪的记忆，那么地遥远。他说，我个性并不张扬，所以感情也不容易外露。
　　这次采访晓晨的并非那位常问他些古怪问题的女记者，而是一位男记者，他似乎很懂得些心理学。在晓晨把不激动的缘由归因于性格后，记者问他，是不是你还期待着更大的胜利？
　　晓晨没有回答，佳彤亦是有些迷茫。
　　记者补充刚才的问题说，你的目光是不是放在明年的寰宇运动会？
　　啊，原来明年便是万众瞩目的寰宇运动会。佳彤恍然大悟。
　　那才是柳晓晨真正想要的胜利吧。

　　这场胜利，我真心地欢喜。晓晨说。他看着镜头，目光一如既往是少年的清澈，但却透着凛然、蓬勃的生命力。他说，可是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像郑哥那样漂亮霸气的庆祝动作，我做不来。至于寰宇运动会，那是所有运动员的目标，我又怎么会例外？说罢，他又带些调皮地笑一下。
　　记者说，那么，祝你成功。
　　晓晨微笑说，谢谢。

　　之后便是颁奖仪式，晓晨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看着国旗高高升起。胸前悬挂着的那枚金质奖牌折射着灯光，竟是有些炫目的。佳彤想，或许那不止是一块奖牌，而是一盏灯，它会照亮柳晓晨日后的道路。她恍惚又想到去年的世锦赛，当时爸爸看着获得银牌的柳晓晨说他日后会成大器。而那时自己想的是，下一次，柳晓晨会真正地站在最高的领奖台。现在，一切成真。而柳晓晨却并不为这胜利满足，他心中想着的，是更高处的胜利。
　　柳晓晨，明年的夏天，寰宇运动会的那枚金质奖章，同样会是属于你的。

　　那一天，佳彤发送短信给晓晨，她说，祝贺你的胜利。晓晨并没有回复。佳彤想，他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吧。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就像自己已经惧怕巧克力的甜腻并且一直不能接受宝矿力的古怪味道一样，现在的柳晓晨拥有了一个自己并不能完全了解的世界。

　　晚上，爸爸有饭局，佳彤与妈妈共进晚餐。这时，放在卧室内的手机忽然响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邓丽君的歌声寂寞地在无人的卧室回荡。
　　妈妈说，你怎么还用这个铃声。
　　佳彤笑一下说，好听。
　　手机仍不知疲倦地唱着，何日君再来？
　　妈妈说，还不快去接电话。
　　佳彤又愣了一下，才放下碗筷，去接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晓晨的名字，佳彤毫不惊异，只迟疑应不应该接。

　　耳畔一直盘旋着邓丽君的歌声，那首歌，唱得是“执手相看泪眼”的别离，但她却没有“无语凝噎”，而是用至纯至美的声音唱道，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同样的心态，不正是已经选定了位置的自己应当具备的吗？
　　于是，佳彤按下接听键。

　　刚才一直没有看到手机，所以没有回复你的短信。晓晨在无线讯号的另一端说。
　　佳彤微笑说，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祝贺你而已。
　　晓晨说，佳彤，谢谢你。
　　佳彤听到晓晨周遭的声音有些嘈杂，便问他说，你还在外面？
　　几个队友与我在外面吃饭。
　　还好，印尼与我们的时间相差无几。
　　晓晨轻轻地笑了。又问佳彤，你吃饭了吗？
　　正在吃。
　　那快去吃饭吧，过几日你就开学，到时候我们萸城再见。
　　佳彤说，好的。
　　再见再见。好在他们并非再也不见。

　　结束通话回到餐厅，妈妈淡淡问，是同学的电话？
　　佳彤点一点头，坐下吃饭。
　　妈妈夹了鸡翅给她，然后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同学。
　　妈妈喝一口汤说，平时也有几个要好的男同学吧。
　　佳彤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却说，妈妈你放心，我没有恋爱。
　　妈妈笑了，说，我们当初说不准你恋爱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孤身在外，年纪又小，怕你受骗。
　　我明白。
　　妈妈又说，你开学就念大三，关于未来的计划，你爸爸一直想同你谈谈，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我今天先问问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倘若你有心留在萸城，那么萸大若有与你目标相同的男孩，大家一起奋斗也未尝不可，只是，需要我与你爸爸帮助把关。
　　佳彤看着妈妈的眼睛，听她说完，然后轻轻抿一下嘴说，妈妈，我还是想回泺城。
　　妈妈说，我以为你喜欢萸城。
　　泺城才是家。

　　同一晚，东南亚的小小岛国，晓晨在与队友吃过饭后回到宾馆，打开房门，室内灯光明亮，与他同一房间的郑恺正在上网。
　　晓晨合上房门说，郑哥，我以为今晚你会跟我们一同吃饭。
　　我去了怕那些年轻队员放不开手脚。郑恺说。他并没有回头看晓晨，仍保持着上网的姿势。
　　郑哥，以前你去大家一样可以尽兴。晓晨轻声说。
　　郑恺忽然起身，靠了桌子微微弯了腰站着，双手有些懒散地抱在胸前。他略仰头看着晓晨。因了仰头，那方正的下颔骨绷得更紧，愈加显得他的表情有几分凛冽。他说，你是埋怨我不替你祝贺，还是埋怨我没去现场给你助威。
　　晓晨轻轻叹气说，我没有那些意思，只是觉得你向来大度，这次的输赢你不该太在乎才是。
　　郑恺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表情略松弛些，他眯着眼睛看柳晓晨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乎？
　　晓晨无语。
　　郑恺说，对别人也许我不在乎，可是对你，我必定会在乎，就像你在乎同我的每一场比赛一样——这次这枚金牌不是在我手上赢到的，你就一点都不遗憾吗？
　　我遗憾。晓晨坦然说。他直视郑恺眯起来的眼睛，觉得那里面有太多自己并不能够理解的东西。
　　郑恺忽然放下手臂，走近晓晨，伸手环住他的身体。他拥抱了他，像他们在赛场上一样。这拥抱短暂得只有几秒，郑恺很快松手，然后说，这是庆祝你胜利的拥抱。晓晨的表情介乎茫然与错愕之间，他觉得郑恺的行为同他的眼神一样，很难理解。
　　郑恺伸个懒腰，转身走到衣柜前，自其中拿出换洗衣物笑着对晓晨说，我先去洗澡，这次，你当真是要排在我后面了。说罢，他走进浴室关上门。
　　浴室门刚关上，很快复又开启，郑恺自里面探出头来对晓晨说，明年寰宇运动会上见。
　　晓晨注视着郑恺，忽然笑了，然后表情坚定地深深点一下头。

　　九月，佳彤回到萸城。开学没有几天，便有一条新闻传出，世界冠军柳晓晨被萸城大学破格录取，已是外国语学院大一新生，主修英语专业。佳彤得知这条新闻是在某天晚上的“卧谈会”，同宿舍那个性格爽朗的室友通报过新闻后说，暑假我看过柳晓晨的比赛，长相还蛮清秀。本来是不看体育的，可是因为他样子不错，就多看了会，没想到打得这样好。于是柳晓晨便成为了那晚“卧谈会”的主题，由长相直谈到性格，又自性格谈到穿着。女孩们不懂体育，看来看去也只能看到这些悦目的外在而已。比起她们，佳彤是懂得一些关于羽毛球比赛的知识的，但是她却没有说话，只兀自沉默着。她听到自己的心一直剧烈跳动，仿佛隐藏了什么惴惴不安的秘密。
　　可是，她有什么秘密呢？
　　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

　　一直与佳彤一样沉默的多多忽然开口，她说，这条新闻是真是假？
　　发布新闻的女孩说，我听外国语学院的同学说的，应该属实。而且，网上也有报道。
　　多多说，还是传统媒体的消息可靠些吧。
　　女孩说，网上有当事人的视频。
　　多多说，做一个名人，柳晓晨也不容易。
　　另一个女孩说，他名气没有郑恺大。
　　那豪爽的女孩说，郑恺这次没有拿到冠军。
　　马有失蹄。那认识郑恺的女孩坚持说。
　　多多说，我们不如换个话题讨论，运动上的事情，大家懂得都不多。
　　那豪爽的女孩却说，我对运动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这个柳晓晨实在有趣得很，看他打球完全像是表演一样，不光长相好，姿势更是十分优美。
　　其他女孩对她的话纷纷表示好奇，连刚才坚持郑恺名气大的女孩亦有了倒戈的趋势。四个女孩于是再次热烈探讨起来。

　　其实，柳晓晨是我高中校友。佳彤忽然开口。
　　那热烈的讨论因了佳彤的话有了暂时的终止，随即又更加热烈地继续了。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现在有两千只鸭子同时向佳彤提问，问题纷杂，语言凌乱，但大抵离不开“校友”“同学”这几个关键词。佳彤一一给予回答。后来，有个女孩忽然问，他念书的时候，谈过恋爱吧。
　　走廊里的光线隐约着透进来，在昏暗中佳彤觉得很安全，她的脸颊有微微的灼热感，但是语言仍能保持镇定。
　　谁念书的时候没有“同桌的你”呢，但是过去了，也就变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
　　女孩们又一起笑起来，佳彤亦是笑着。
　　多多却在她们的笑声中淡然而沉静地说，李商隐的诗固然瑰丽又婉转，但却有些故作神秘的姿态在里面，也许这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吧。他的诗里只有一首《夜雨寄北》是我喜欢的。
　　女孩们的兴趣并不在诗上，同多多随意说上两句复又回归到关于晓晨的讨论上。佳彤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多多说的那首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是李商隐难得的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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