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作者:今年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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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林茗几乎已经忘了陈熠然本来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埋头于自己的备课、授课里,偶尔和陈澈老师见一面,便觉得生活一下子过得很快。他已经不会再去注意,陈熠然是在哪一天脱下了那件羽绒服,也已经不会再去注意陈熠然这次的月考比上次的月考多在哪里、又差在哪里。
      一转眼,就是六月了。进了六月,这一学期就快结束了。
      林茗向窗外望了一眼,青翠的树叶叠着金色的阳光一下子涌入视野,几乎是瞬间就点亮了他的眼眸。
      他倒是知道,教学计划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他也清楚地记得,给孩子们的周记已经批改了十五次。但他竟没有意识到,树是什么时候已经如此葱绿,阳光又是什么时候已经如此嫣然。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草长莺飞的春景,窗外就只留给他一个初夏了。
      气候就像是自然的呼吸。他随着这呼吸生活起居,却对自然本身毫无所察。
      他觉得很惭愧。于是他提笔,想将此刻所见构建成一个简单的白描。但也许是太久没有跟陈熠然互通书信的缘故,他的遣词造句都退化了很多。
      林茗正为着一个用词迟迟不决。班主任吴老师进来了。他身后跟着陈熠然。
      最近两次考试,陈熠然的成绩下滑得很厉害。他从年级第二,下滑到了年级第十九,然后是第三十一,全办公室的老师几乎都着了急。
      但林茗不在此列。他觉得,三年那么长,一时半会儿的成绩,小孩儿偶尔的贪玩,这些都算不得数的。只要陈熠然学习能力在,重新回到属于他的位置只是早晚的问题。他甚至觉得,小孩儿也可能就是随便答答,图一乐呵。况且陈熠然只在乎自己的状态,不在乎成绩。他这学期状态全程都很好,想来他自己也不会为此太烦恼。
      但是他的想法,在今天见到陈熠然的时候,完全改变了。
      陈熠然不像他想的那样无所谓和玩世不恭。他脸上很平静,可林茗能读出来其中的痛苦。
      林茗几乎是被一瞬间闪电击中了:不是陈熠然贪玩,也不是他故意的,他尽力了。他真的考了比从前差很多的成绩。
      可是他这学期明明状态很好的...而且他是陈熠然,他喜欢学习,他会学习,他怎么会考不好呢?
      林茗站起身来,跟吴老师点了个头,起身去屋外了。班主任训话的时候,他往往会回避,不给孩子们难堪。但他实在担心,不禁做了一回小人,在门口弯下身子,听着吴老师和陈熠然的对话。
      班主任吴老师没有批评他,只是问他有没有遇到什么苦难,具体哪一科没跟上。陈熠然全程都很平淡,说自己没有什么困难,也没有哪一科没跟上,然后在吴老师讲述学习要领的时候,时不时认真地“嗯”一声。
      等听到吴老师从椅子上起来的声音,林茗这才想起来要避一避。但这走廊又无处可避,于是林茗站在窗前,心虚地望着窗外,假装自己在看风景。
      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茗回头,不经意地和陈熠然对视了一秒。
      陈熠然身体略微一滞,被吴老师敏锐地观察到了。
      “想和你林老师聊一聊?”
      林茗抢在陈熠然之前开了口:“吴老师,熠然着急回去吗?”
      “不着急,这节课他们自己做题。”
      “那我和熠然说两句吧,麻烦吴老师了。”
      吴老师点点头,转身回教室了。林茗把陈熠然带回自己的办公桌,给他搬了生物老师的椅子坐下了。
      “熠然。”
      陈熠然低着头,垂着眼睛,没有回答,脸色有点灰败。
      “很难受吗?”
      陈熠然抬起头来,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林茗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替少年捋了捋头发。陈熠然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做其他多余的动作。
      “是因为熠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觉得很困惑吗?”
      陈熠然看看他,自暴自弃似地,嗤笑了一声,眉头却仍然痛苦地皱着。
      “不,我知道。”
      “但是解决不了。所以很难过。永远也抓不住,所以很难过。”
      这一瞬间,林茗觉得这一整个学期,他们之间的彼此疏离都显得如此幼稚。他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离陈熠然更近的地方去——尽管现在陈熠然距离他也不过一臂的距离。他的声音几乎轻盈得飘起来:“有什么事情是一人解决不了的?可以跟哥哥说吗?”
      陈熠然忽然笑道:“哥哥,你还是别管我比较好。”
      然后他径直站起来,转过身就要走了。
      明明刚在还在笑的,此时又是一列冷漠的背影对着他了。
      林茗又想起学期初的时候,陈熠然拿着最后的两本书,在月光下单薄的背影。两个背影在此刻重合,在他心上狠狠剜了一把。
      陈熠然的背影,是他见过最不透明最伤人的玻璃。
      弟弟的尊重、崇拜、关怀甚至宠溺,都是终须去、留不住的心意。那些在他记忆里铺排开雪泥鸿爪,然后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可寻的心意,那些本来曾经把他的寂寞生活填满,随后立刻就变得遥不可及的心意,此刻就都凝结在他这背影的玻璃里。
      “熠然!”林茗追过去,问声也追过去:“这又是说的什么?不是你说要我管你的吗?无论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去...”
      陈熠然转过身来,想要想说些什么。但他目光似乎在林茗桌子上停了一下,很快脸上就结了一层霜。他冷冷道了一句“真的不用,谢谢哥哥”,就又转过身去了。
      林茗看着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影,情不自禁向前抓住了陈熠然的肩膀,说出了一些没来得及深思熟虑的话。
      “熠然!我是你的老师...”
      这算什么?他竟然搬出老师的身份来了。
      “吴老师问我我也没说。”陈熠然并没有转过身来,沉声开口。
      这又算什么?陈熠然直接跟他挑明了,他林茗算什么,凭什么他问陈熠然就一定要说?他和其他老师根本没什么两样,怎么就他巴巴地要留陈熠然谈话,就他巴巴地觉得自己能给陈熠然提供帮助!
      可是,难道不是陈熠然不讲理?是陈熠然先对他和对其他老师不一样的,是陈熠然先来朝他围着他打转了数月,然后一转瞬,陈熠然不仅对他兴趣乏乏了,还要站在这里指责他的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
      他开口,却发现自己的话全然不是指责。
      “可是我还是你的哥哥...”
      林茗的声音发着颤。这张底牌显得他自己更加可怜。他是生气的,可他好像天生就不会生气,因此遇到该生气的场合,他往往就只能拿出来委屈和自责。
      他没法像陈熠然一样,无论什么事,都能气一通。
      陈熠然的身形僵硬了一瞬。
      “哥哥,和你的关系能维持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陈熠然深吸了一口气,“你就别再逼我了。”
      林茗瞳孔微微放大,呼吸也停滞了。
      比他的口不择言更令人尴尬的,是他的口不择言得到了这样的回应。
      先是被指责了多事,然后更犀利地,陈熠然将他的鲁钝直白地说了出来。
      这样冷嘲热讽带刺的话,陈熠然甚至在一开始恨着他的时候都未曾说出口过。到底现在的陈熠然有多不在乎他,才能将这侮辱宣之于口呢?原来陈熠然已经到了,和他维持现在这种勉强的虚假关系,都已经很辛苦的程度了吗?
      陈熠然走了,林茗却很久都没有吸上来那一口气。
      他意识茫然地走回桌边,滑坐在椅子上,空洞的目光落在桌面上。
      那里摆着的,是他要给陈澈老师誊抄的信。
      在北京的时候,他无意间听到过陈澈老师也许会复婚的消息。在那个夜晚,他将所有写给陈澈老师的信付之一炬。这消息最后被证明是谣传,可那些信不再能回来。
      好在他的心意还在。心意是火烧不尽的野草。他用如今二十四岁的字迹,去复习那些年追寻着一个身影的心情。抛开字迹以外,他用心复刻了其他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错掉的字,每一处多出的标点符号。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写字静心。可他最后撕了一张又一张纸,发现自己的心越写越乱。
      他写不下去,也静不下来。这些信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他也许比陈熠然,还要更冷漠一点。
      就像陈熠然的成长抛弃了他一样,他也用同样的成长抛弃了陈澈老师。尽管...陈熠然对他的依赖比他对陈澈老师的心思要纯情一些,但其间道理其实没变的。
      那些信,他决定誊抄已经很久。可是磨磨蹭蹭地,至今只有三封完工。
      林茗不知道陈熠然是什么时候觉得他不再需要自己的,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不再需要陈澈老师的。在他居然有勇气将那些信给出去的时候,某一个属于暗生情愫的时代,就已经落幕了。那些信似乎在他交给陈澈老师的同时,也被作为某一个问题的答案,寄给了人生。于是下课铃响,监考收卷,他也走出考场。
      尽管他自己在事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是在事前就抱着这个目的。
      可是他再怎么否认也好,掩饰也好,装点也好,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他当然仍然欣赏、敬信、钦佩着陈澈老师,可是就像陈熠然不会再和他撒娇一样,他也不会再在陈澈老师面前,把自己当成当初那个少年。
      他的心意还在吗?在北京寒冷的冬天里,那些没有被冻伤的心意,怎么一回到温柔的家乡,就悉数结冰了呢?
      他没有陈熠然聪明。他没有像陈熠然一样,那么早地意识到,那么剧烈地表达出来。他没有像陈熠然一样,以结冰的手拂开旧的身后一切,好迎接成长。
      林茗大脑昏沉着,忽然不受控制地,将眼前那信纸团作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他窝在椅子中,痛苦地捏了捏鼻梁。他的脸有点发烫,想必是脑子太热,身体也跟着烧起来了。
      好想睡一觉。最好当他睡醒了,发现自己回到过年之前的时候。陈熠然坐在窗边读书,他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是陈澈老师来了。
      那个时候,谁都没有离开谁。
      要不就真的睡一觉吧。拿起手机,给吴老师打个电话请假,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可是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本硕期间,他从未请过假。这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然而却是事实。他一直觉得感冒发烧只是比平日里多一项吃药,没什么不同的,根本无需请假。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他的机体,就和他的人一样,平淡无趣。他不是被爱包围的人,没有难受的时候大呼小叫的权利。
      而上学期,他已经因为难受破天荒请过一次假了,这学期他竟然又冒出了因为难受想要请假的念头。
      林茗对着空气笑了笑。往好的方面想,这说明他的生活的确越来越充实了,他竟然学会了矫情了。
      可是他的生活又怎么会充实呢?他刚刚才明白,一直以来他奉为信仰的两个人,都已经或早或晚地离开他了啊。他岂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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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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