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包袱

　　五十九

　　我睡了一觉后又能量满格原地复活，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是要过，我背着双手满院子溜达着想对策：怎么办，真要娶写意？颜非和方晋云就够应付的了，又在我身边安个照妖镜，时时提醒我这冒牌货的身份，这日子也太艰辛了点儿。就算我是奥特曼也招架不住这么多小妖怪一齐开火啊。
　　夏青说她想不通，我比她有更多疑惑。但是事已至此，首先还是得确定写意的意向。
　　写意正靠在床头绷纱。他低着头仔细地将一块红色薄纱扯平，卡在两片竹签中间，指尖用力合拢绷框。可能因为病着，力气不够，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来弄吧。”我几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绷框。写意好像被我的不请自入吓到了，惊讶地瞧着我。
　　我合好绷子环给他，自来熟地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问：“你这是要绣什么？”
　　“绣个枕套。”
　　“嗯，打算绣什么花色呢？”
　　写意想了想，说：“绣个荷花吧。”
　　他还是不多说话，应了一句就低下头，也没动手绣花，只是安静地坐着。我想，他可能猜到我来的目的了。他脸色依然很差，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面色沉静，只有睫毛一直颤抖，泄露他的不安。
　　我尽量把声音放低，生怕音量太大惊到他：“写意，你到我府上多久了？”
　　他声音小小的，说：“五年。”
　　“噢，那算很久了。你没想过什么时候出府去么？”我等了一等，写意不开口，我循循善诱，耐心地说，“家仆到二十岁可以给自己赎身，你没打算一下将来吗？你快到年龄了吧？”
　　他点了一下头，说：“我十八了。”
　　我柔声道：“那你想过以后吗？你想不想离开皇女府，恢复自由身？为奴为婢的日子不可能长久，人总是需要自由的。”
　　他不说话，我犹豫道：“你不想走，那就不走，留在府里做个闲职，遇到可心的人再做打算也不迟。你觉得这样好么？”
　　写意抬头看了我一眼，仍然只是沉默，我渐渐拿捏不准他的心思：“或者，我应该对你负责的……你愿意嫁给我么？”
　　写意低声道：“我愿意。”

　　我万万没料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我已经说了只是为负责，他还是愿意嫁，这是为什么？是有什么不得不嫁的理由么？我看着写意眉目低垂，表情柔顺，却猜不透他的心思——要说他喜欢我，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感觉他也不是爱慕奢华的人，难道就只是因为贞操观么？
　　大铭国对男子限制严苛，也有类似《列女传》《女范捷录》的典籍广泛流传，男子虽然多半不识字，这些书中的故事却是自小耳提面命必须熟记于心。封建社会总是大同小异，用“贤妻良母”与“贞妇烈女”之类的观念荼毒人心，束缚人性。但是方晋云和写意，他们大可不必这样。
　　我站起来，对写意说：“事关终身，你好好想想，明天再答也不迟。”

　　其实我明知这事没什么好思虑的，事情是很久之前发生的，写意要有什么想法应该也早就定了，但是又想着，我先明确自己的态度，他看了或许会再思量思量，也许还有转机。我将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写意，不知他能不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便进西厢准备问写意的意思，推开门才发现方晋云和颜非都在。
　　写意性格内向腼腆，我不欲当着这么多人公然跟他讨论，便远远地站在一旁看颜非给他诊脉。
　　颜非检查完，说是气虚体弱，最好能卧床休养。我点点头，说：“那便静养着吧。”
　　方晋云和颜非都没出去，写意仍旧低头坐着。方晋云看我的神情很分明，连平日温和的光芒都没有了，眉头微蹙，紧盯着我。我跟他对视一眼，心想：你是要我在你面前给写意一个交待么？那好，你看着吧。
　　我走到床边，问写意：“我昨天要你想的，你想好了么？”
　　写意偏转了一下头，仰脸往窗外望，有点儿像在出神，窗外阳光正灿烂，刺得他眯起了眼睛。说真的，离这么近，我都没弄明白他在看什么，也朝外看了一眼。窗外秋高气爽，天空湛蓝高远，辽阔无边。
　　“你想好自己心里究竟想要什么，不必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写意点点头。
　　我温言开解他：“其实不嫁人也无妨，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的职位保你后半生无虞。你若遇到中意的人，我也不会阻拦你。你怎么看呢？”
　　写意说：“我想嫁给你。”
　　他眼角发红，泪光闪闪，满脸的坚持和倔强。我意外不已，既惊讶又觉得不忍。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说：“我会娶你的。”
　　他手指冰凉，不住地颤抖。

　　六十

　　我出了西厢，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只觉得头晕目眩，抬头看天，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天这么高，这么远，我却缠了满身隐形的丝线，飞不出，挣不脱，永远得不到自由。
　　颜非和方晋云跟在我身后出来，随我仰头看天。颜非面无表情。方晋云虽然没有笑容，却是神情轻松，彷佛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
　　这个人未免太贤德了。这么急着把自己妻子拱手让人，是为什么呢？
　　我无暇探究方晋云的想法。各乡的农税和商税渐渐都收上来了，周瑞请来五六个书生来帮忙核账，我日日翻着商税查漏补缺，随时准备去催账，还要整治无理抵赖的奸商。梧州住户大部分是农业人口，耕作水平不高，基本是靠天吃饭。但是梧州气候多变，平常的年头产粮勉强能够自给，缴税已经很困难，今年春上先是大旱，夏季又逢大雨，农户交不上税也是自然。幸好梧州商户做大做强的不在少数，每年的税额十分可观。既然农税注定收不齐，那就把商税收得利落点儿，也算将功补过，跟上头有个交待。

　　写意身体虚弱，还得将养一阵儿。孟君荣已经请人定了吉日，安排洒扫，修整府邸，欢喜地忙来忙去，为婚礼做准备。
　　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我以前也经常幻想我的婚礼该如何堂皇如何风光，不料还没找到那个跟我携手的人，就莫名其妙结束了人生，开始以另一个身份生存。
　　不管怎么说，这场婚礼对我对写意，都是绝无仅有的。我嘱咐孟君荣把仪式办得尽量隆重。孟君荣说碍于写意的奴婢身份，抬举后也只能做侍君，按规矩不能请客人。
　　我翻着置货清单，说不请便不请吧，自家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就行。婚礼当天给府里所有人都封红包，内侍五两俸银，侍卫四两，外侍三两，让大家都高兴高兴。想了想，又补充说：你二十两，夏青颜非和邱鸾各十两。

　　不论以前如何，既然决定要成亲了，以后要以夫妻身份生活，还是有必要改善一下关系的。我每日抽空去西厢坐一会儿，跟写意闲扯几句。他总是坐在屋里绣花，见我来了就放下绷子行礼，说话低声细语，慢悠悠的。他话不多，常常是低着头听我天南地北地胡扯。我知道他不会向别人告密，说话也就无所顾忌，把公务跟逸闻混作一团肆意地夸耀吹嘘。他听着也不说什么，听到实在不靠谱的地方就抬头瞧我一眼，我便讪然一笑收敛一些，换个像样的来说。他跟以前相比没有多少变化，这样相处起来倒也很和谐。
　　我偶尔听夏青提到邱鸾的状况，听说他日日吵着要下床，小五怎么都看不住他，常常要找颜非帮忙。邱鸾抱怨说天天躺着实在闷得慌。
　　“那也得等腿好了，”我盘着腿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吓唬他说，“你这样会有后遗症的，小心变成瘸子。”
　　邱鸾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仔细打量我，说：“你脸色好差。”
　　我双手搓了搓脸颊，叹了口气，说：“是吗？最近太忙了。”
　　邱鸾撇嘴，不屑道：“是啊，忙着欺负写意吧。”
　　我不由好笑，睨了他一眼，说：“小屁孩子懂什么呀，本大人是为黎民百姓和天下苍生操心。”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兴奋起来，双眼亮晶晶的，问：“对了，你养了信鹰？”
　　我心不在焉地问：“嗯？什么信鹰？”
　　“就是大户人家豢养的那种野生的鹰，专门传信用的，日飞五千里，从不认错主人。”
　　我笑着打趣：“噢，五千里啊，那不飞出国界去了？”
　　“我昨夜见到一只，好像飞进后院去了。” 他又鄙夷起来，“想来你手下也没人能驯出这么好的鹰。”
　　我阴着脸训斥他：“你三更半夜还跑出去溜达？小五果然不行，我得换个人——找个彪形猛女来看着你，再敢乱跑，直接折断腿丢到后院去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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