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星缠

　　“诶诶，快救人…不，是救猫！”
　　姜狸显然没料到我会自个跳到竹筐里抓鱼，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而是一旁常许先醒了神，连忙赶到竹筐里捞我。
　　很难为情，我作为人时就不会水，旱鸭子一个，况且变为恨水的猫。
　　理论知识倒是丰富，说是什么冷静放平心态，首先让自己感受在水中慢慢飘浮起来……等等那些鬼话是谁说的？
　　身上的毛尽数被打湿透了，伸爪往四周抓刨也都什么抓不到，哪来什么时间冷静下来浮浮沉沉，只道是浮不起，沉沉沉下去了。
　　【救咕嘟咕嘟……】
　　张口说话，水却灌进喉咙里直呛得我难受，想咳却涌进更多的水填满。耳朵在猛然浸入水后，咕鸣一阵，浑然什么都不再听得到。
　　呼吸不再，逐渐陷入无边黑暗；手无力地垂下，意识不再清明，停留在眼中的唯有一碗小眼的竹筐天地。
　　……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被什么推打着，脑袋晕沉，闷得慌，从胸口弥漫出一股作呕的欲望，身体反应快，立马就吐了出来。
　　【呕——】
　　一鼓作气呕出来许多，肚子里瞬间清爽不少，呼吸终于喘过劲，只听有人在耳边嗡嗡。
　　“…好了，肚子里的水都吐出来了。”
　　“谢谢店家，真不好意思把你这一筐的鱼都弄脏了。”
　　“哪来的事，你家猫也没掉进去多少毛，顶多我待会换换水。”
　　“多谢多谢……真对不住！”
　　有人一直给我擦拭着身上，而听对话分析，应该是姜狸。
　　她用毛巾仔细地从上到下擦过，力度轻柔，不多时，身上的毛就被擦干得七七八八，我也逐渐从虚脱中缓了过来。
　　【真是要了个命，我下次再也不要下水了。】
　　我眯着眼瞧她。
　　女人的嘴角小幅度上扬但又很快落下，继而写上一片愁眉不展的哀情，做出“是吗”的口型，似乎质疑这话的决心是否真实。
　　我翻了个白眼，只觉得糟心，索性趴在她怀里假寐。

　　鱼贩将一箩筐的鱼拖到驴车上，此时车上除了前面坐两人，便再也装不了多余的货物了，所以我们打算回程。
　　常许一挥鞭，驱使着矮驴往前走。
　　驴蹄铁敲在地上一叮一当，听着响，以为快，而走起来却慢索索半天不出五六米。
　　我浑身上下被裹在半干半湿的毛巾里，只单单露出一对明亮大眼睛，想来闭目养神也无事可做，便好奇观察着沿路。
　　路边的商贩逐渐更换为别的，地上也少见血迹，鱼腥味越来越远。
　　这新一街的上空飘着若有似无的檀香，可没见哪里钟佛礼寺的，我不明白是什么人在焚香。
　　【怎么有股香味，这一带又卖的什么？】
　　姜狸闻言，开口问常许：“阿许，你近来可有去占卜占卜运势？”
　　常许挠挠头，“最近有事缠身，都少有闲心去做这事。”
　　“那是什么事？都未曾听你提起一二。”
　　“你这不问我还记不起……”常许苦思一阵，“哦对，是下个月举办秋日宴的菜品，官家遣使我多出些新花样。但我整日待在那府里院里的，哪能来什么奇思妙想，怪难为人的。”
　　姜狸这会引出正文，“那咱不如去看看卜肆里的解签。”
　　“这都是骗人的，又作何用？”
　　“这你就不懂了。”姜狸许是讲到兴头，更近了常许一寸，“要我说，万物有灵，上天更是，你若信则有，不信则无，万一有用就得，没有就罢了，左右你也是得想的。况且解签才两文一次，要不了好多钱。”
　　“你这……油嘴滑舌的，就像那夜里偷油耗子一般，是不是卜肆聘了你去讲演，看嘴巴。”
　　常许说着，一手松开绳，就要捏上对方脸蛋。
　　姜狸坐得近了，这会躲不开，只能任她蹂/躏，嘴里嘟囔着，“你欺负人……”

　　卜肆门前人多到水泄不通，本想挤进去和来往行人一较高下的，如今却只能站在门口仰望。
　　常许用几枚铜钱，将驴车托到一边的商铺，匆匆赶到时和我们一齐发出惊叹：
　　“哟，今儿什么日子，这往日里卜肆都门可罗雀的。”
　　她看向姜狸。
　　姜狸摇摇头，说是不知道。
　　她又看向我，大眼瞪小眼的。
　　我茫然极了。
　　“不如……”常许有些迟疑，话音之外是想打道回府。
　　却被姜狸一把拉住，“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瞅眼吧。”

　　卜肆呈一个“回”字，四方皆有出口，中庭栽了一颗老槐树。布置和来时见到的所有商铺都不一样，密密麻麻的窗洞开在四边所有墙上，人不坐在外边，而是像陷入一隅巢穴般的盘坐其中，乍一看实在惊悚。
　　各自窗前摆着一筒竹签，尾部用红色涂着标记，盘坐的人面前摆了另一副竹筒，外加一碟里面似乎装着钱的宽口浅碗。
　　看起来是要在自己看好的哪个大师前面抽签，给钱，解签。
　　“不过普安法师的签都被人抽完了……”
　　常许叹气。
　　【这什么意思？】
　　姜狸一面顺毛，一面安慰常许，“谁让卜肆规定一天一筒签的呢，下回早些来看看。”
　　“话说这卜肆里算得最准的就是普安法师了。”
　　“是了，要不何必上这来求签，还是改天登秋叶寺去拜拜财运。”常许揉揉肩，而后环顾四周，“回去罢了。”
　　姜狸倒没没拒绝，在我的要求下，带我摸摸院门砖墙便跟着出去了。
　　“且慢！”
　　一老者连忙叫住我俩，“小娘子何虚此行？”
　　老者眼盲，脸上原来镶有眼珠的地方凹烂下去，蜷缩在窗洞脚，窗洞规模不比普安法师的好。他门前的签旧，碗也破，窗上漏下几丝蜘蛛网结，身上穿得单薄，洗得褪色但也算干净，此时咧嘴正劝人留步。
　　一位路过的大婶见状低声凑过来说：“别理他，老瞎子一个。算得还不准，整天坑蒙拐骗的。小娘子，你自可不当回事，走便是。”
　　“那……”姜狸一时有些慌神，不晓得该答些什么。
　　【跟她说，本是想来求普安法师的签的，此时等不到签就打算回去，不会在老者这求签的。】
　　她将我的话转述过去，大婶听了，许是觉得小姑娘听劝，心里不免舒服起来，于是建议道：“想起秋叶寺的惠安法师测前世今生姻缘也很准的，不如改天去那？”
　　“…正合我意。”

　　大婶满意，现下便拉着姜狸讲起家长里短来。
　　只不过没多久，就有个小男娃咿呀呀跑进门，一把扯住大婶衣角，嘴里含糊什么，大婶将他抱起，露出开裆裤的一角。
　　我连忙伸长身子，挡在前面帮姜狸遮眼。
　　看不得看不得看不得……
　　身前的人愣了愣，好一会才回神，反手搂住我，忽而在耳边轻笑一声，惹得心痒痒。
　　大婶讶异的声音从后边传来，掺杂着小男娃的咿呀呀，“咦，你这怀里是只猫。”
　　“就说你怎么就抱着一块白布，还以为也是个娃子……”
　　姜狸将我牢牢抱在怀里。
　　“嗯，是我的猫。”
　　“小狸——”常许的大嗓门，从门前直冲冲出来，往门外看去，正瞧见她持着驴鞭骂骂咧咧。
　　“夫人，我先走一步。”
　　姜狸欠身，眼神不斜不歪，施以明艳一笑。
　　得到对方应答后转身踏出，跳下门前一步一台阶，忙向常许致歉，“让你久等了。”
　　连忙带着我爬上驴车前座。
　　这时有个声音一转而逝，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卜肆门，想要再找到是谁说的已然不可能。
　　于是我问：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人说了再会？】
　　姜狸紧锁眉头，小声道：哪有。”
　　【可……】
　　可分明有人在说这句话的，真真切切，难不成是我幻听了？

　　跟林府后门孝敬了些许，换得守卫大哥的两副笑脸，常许又驾着驴车出门一路“疾驰”，没花多少时间就到后厨。
　　“小狸，拿这些回去吃，我哪天去你屋里玩，记得招待我。”
　　常许从怀里掏出原来“通关文牒”似的玩意，匆匆塞到她怀里，朝她挑眉，又急忙回去指挥人卸货。
　　“谢了！”姜狸招招手示意，转身走进重重叠叠的院门。

　　我的记性不坏，但也难记得住她现在的左拐右拐。
　　小径两旁的木楼也都相似，净是飞檐翘壁重山阁，红墙绿瓦彩斗拱，木雕花窗横竖着来，糊上白纸看不见里面。
　　【你都怎么认得路的，我见这两边长得都大同小异的，总分辨不出。】
　　“简单。”
　　她只这样说，却不告诉我为什么简单。
　　【什么简单，捉弄我呢？】
　　“哪有，你随意指一座便是。”
　　前面有幢红楼，有琴乐声从里面传出，而侍女进进出出，大多端着什么，我便指了这间。
　　“那是柳音阁。”
　　柳音阁？先前还没跟常许一块出门的时候，听她提过一嘴。
　　【那里边都是做什么的？】
　　“靡靡之音，柳同留。柳音，留音，红楼日日柳年年，自是想要留住人间花辞树。”
　　“多嘴了……官家每每都在那里宴请来客。”
　　【你去过吗？】
　　姜狸情绪明显变得低落起来，却勉强欢笑说道：“去过，我哪能不去呢……”
　　【……什么意思？】
　　我迟疑着发问，隐约觉得答案不会是什么好话。
　　而她也止住了回答，摇摇头，让我别再问下去，叹息般吐露道：
　　“是你不该晓得的。”

　　一路沉默。
　　我发觉自己或许问错了问题，以为她向来百依百顺就会回答我所有真是个愚蠢的行为，如今可能碰触到她心底最不愿说的秘密。
　　两人间的关系或许破灭，这脱离掌控的无力感让我心慌。

　　没多时，我们回到了小院。
　　秋风一上午吹落好多枯黄叶，浅浅一层铺在地上，踩起来沙沙作响。姜狸沉默着将我放在一边台沿上，拿过倚在树上的竹枝扫丫，哗啦几声划开了秋天。
　　忽然里屋的门被人推开，露出一个脑袋，赫然是昨晚上见到的那个妖艳女人。
　　不过此时的她身上堪堪披了一件名贵的白狐裘，没化妆，脸上因为疲累而吊着两副黑眼圈，头发凌乱绑成一团，显得有些憔悴。
　　“你回来了。”
　　姜狸头也不抬地应答，吐字清晰得可怕：“嗯。”
　　有些无情。
　　我想她或许是还在之前的情绪中没走出来。
　　“狸奴，这一地落叶待会让下人扫就是了嘛，我想睡会觉。”女人撒娇，尾音悠悠扬扬，如果不是离得远，可能就要飞身贴上去缠着了，“好不好嘛？”
　　姜狸轻叹一声，将扫丫归还到树边，还是答应说好。
　　“就晓得狸奴你最好了…诶，是猫儿！”
　　我正看戏，没想这女人眼尖，趁我紧盯姜狸时逮我，揪住后颈皮不放。
　　“小猫诶诶，真可爱！飞飞！”
　　挣扎无效，她一把拎我起来，硬要学鸟一样的转圈飞，而我身子僵直，动也动不得，无助的爪子只能扑腾。
　　真真欺负老实猫，我欲哭无泪。
　　却听姜狸厉声呵斥，少见的强硬口吻，刚放下扫丫，就赶了过来，“放她下来！”
　　“萧蔷！”
　　她也不走台阶，直接一个飞身不顾形象，跳上台沿就来逮人。
　　萧蔷被吓得连连后退，又因着姜狸袭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手上也正松开了我，一下把我甩到地上。
　　我疼得龇牙，但顾不上身上，便急忙翻了个身，趁机跑到姜狸后边躲着。
　　“寅儿，上来上来。”
　　她蹲下身，主动打破僵持好一会的沉默，示意我到她怀里去。
　　【好。】
　　我想我不应该拒绝她。
　　也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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