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三十
打过招呼,清凌侧身推开了车门,目光灼灼:“你这身打扮,好像要去登山似的,我差一点就没认出来。”涟漪着一件米白色的T恤衫,一条粉青色的休闲裤,宽宽大大;脚蹬一双深青色帆布便鞋。
涟漪坐上车,扣上安全带,“除了上班,我一向如此,很难看吗?”
清凌笑笑,“哪会呀。其实,很不错。”他突然灵光一闪,“嗯……我们去登山吧,”他为这个提议而兴奋起来,“听说近郊有一座叫霞岭的山,景色宜人。开车上去很方便。怎么样?”登山?他那个样子……白衬衫,黑西裤,锃光油亮的黑皮鞋;如果头发再抹些发油,上下亮光光……一幅纨袴子弟的模样。
涟漪问:“不吃饭了吗?”
清凌转动方向盘,“随便吃点吧。这附近有超市吗?”
两人进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和饮料。付款时,清凌主动上前,涟漪因心里有疙瘩,并不和他争。
上了车,清凌注意地看着涟漪,“你看上去不太高兴,是不是我强人所难?”
涟漪忙说:“没有,只是太突然了,没有准备,有点儿心虚。”
清凌从袋子里拿出一块三明治,递给涟漪,“除了吃的,还要作什么准备呢?”
涟漪想了半天,“这个嘛,我指的主要是心理上的准备。记得上大学时,爬过一次山。当时,我们足足准备了大半天,带了好些东西,吃的用的,一大堆。那次,太累了,除了累还是累。山上的景色也没心思好好看。爬趟山真不容易,光是到山脚下就颇费周折,爬上去更是苦不堪言,走不完的石阶,单调乏味……回校后,躺了一天,也没能完全恢复。从那以后,我对登山提不起兴趣。”
清凌口里嚼着三明治,含混地说道:“这一次,你尽管放心。山上通公路,我们可以开车上去,只当出外兜风。”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如果还需要别的什么,现在准备也来得及。”
涟漪盯着清凌手里的方格手帕,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比女人还要讲究。
“有纸巾吗?”
“车后坐上有。”
她不再说话,扭脸朝窗外望出去。街上的人可真多啊!一张张模糊的面孔迅速向后退去,像潮水一样,前面的人流又涌了过来。在灰灰的城市天空下,在灰灰的无精打采的阳光里,人们木然地说笑着,在重复得烂熟的话语里,在熟悉得没有任何感觉的视线里。偶尔瞥视咫尺的陌生,戒备又期待。人人期待童话而又害怕童话的陷阱。童话是属于纯真的孩童,成人童话只是都市里的梦呓。
也许,人和人相识,需要一个契机。和漫云相识是因为她住在对面,出出进进经常碰面。烂漫如花的她似阵阵香风轻意便将人拂成简简单单的水滴,在香风中自在地摇曳。和莲姐相识,是因为常泡在同一间酒吧里。在没有找到猎物时,她总喜欢蹭在涟漪的身边,不管涟漪愿不愿意听,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别人的情事。和她呆久了,涟漪觉得自己也变得无耻起来,听到或谈到性再也不会耳热心跳。还有和同事相识是因为工作……
那么,她和清凌的相识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他的病人吗。他的病人可能有成百上千,为什么要选择她,或许她只是他选择里的其中之一。莲姐曾说过,有一种男人喜欢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主要不是为了性,而是要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当然也不排除性,如果你自愿奉上的话。这种男人很狡猾,和你若即若离。平时的谈吐看似真心,只不过是想博得你的同情,套住你的心。但他们绝不会付出真心,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在你手上。他们最爱的便是他们自己。碰到这种男人,没有在情场中历练过的女人最好敬而远之,否则会很受伤。涟漪当时反问她,这话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男人脸上又没写字,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啊。莲姐叹了口气说,这就要看女人各自的造化。不过,男人都善变,谁知道有什么不同呢,应该只有上天才清楚吧。涟漪不能理解她,明知道情场是一个假情假意的舞台,却非要象飞蛾投火似地扑向它。莲姐说,就因为它是一场游戏,才有得玩,才有意思;如果当真了,反而无趣了。
清凌也许就是莲姐说的那种男人。在工作时,给一个个有牙病的人找出病灶,并予以一定的安慰、治疗,从中获到快感。就像喜欢挤脸上小痘痘的人一样,看见痘痘就有想要掐灭的欲望。下了班,则热衷把他能收集到的,不能完全了解的女人叫出来谈谈情,说说爱,一个又一个,就像翻看一本没有终结的画册,永远充满快意的期等。
但是,她的直觉和这种想法执拗着。
汽车好不容易钻出城市那张沾满灰尘的网,在郊外宽阔的公路上加速奔驰,附着了速度的心情,渐渐舒畅起来。五月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盎然的绿意都被放逐于郊外--城市文明之外,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悠然自得。远远地回望,城市就像耸立在无垠大地上的城堡,孤零零而又虎视眈眈:向高处,向远处不断扩张。在城堡里,如蝼蚁般密密麻麻的人无处不在,抢占现代文明的成果。而他们俩是暂时从城堡里逃出来的两只蝼蚁,正坐在现代文明的象征--汽车里,享受速度和安逸。
涟漪不由地望了望身边的清凌,眉清目秀的,怎么也无法和蝼蚁联系起来。也许,假如天地有灵性的话,会视人和蝼蚁一样,都是寄生在它们身上的虫子。只是自以为是的人类不肯承认这点,想方设法要操控宇宙间的一切,妄想做宇宙的主人。
“涟漪,你不像是本地人,老家在哪里?”清凌盯着前面突然问道。
涟漪一愣,尽力从胡思乱想中抽身出来。头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握于胸前,“老家?你猜猜看。”
清凌想了想说:“你的普通话虽然还算标准,但口音里还是带了南方腔,是在南方长大的吧。湖北?湖南?江西?江苏?大概这一带吧。”
涟漪没有吱声,从眼睛深处漫上来的阴影越来越浓重。
清凌追问道:“我猜得不对吗?”
涟漪的眼睛一眯,冷冷地说:“我不清楚。”
车身猛地颠簸了几下,好像陷进坑里又奋力爬将出来。
涟漪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这国道上也坑坑洼洼的,该有人管管才对呀。”
静默了好一阵,涟漪转过头看了看清凌,他脸上似下了一层薄霜。“那个……关于老家,我的大学同学说老家就像是一间有老人居住的祖屋,时时盼着你回去。这份牵挂连着你的心,那一头便是老家。我没有连着心的牵挂,更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断迁徙,口音杂糅了许多的方言。我的户口不断迁移,表格里的籍贯也随我高兴,想填哪儿就填哪儿。我真的不知道自已的老家在哪儿。”
“你父母呢?”
“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我是他们苦衷的产物,彼此憎恶的见证。”
“是这样?怎么会?”
“所谓造化弄人吧。”
“方涟漪--涟漪,谁给你取的名字?为什么取这么个繁复的名字?”
“我父亲。父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刻,他看见池塘里的水皱起很深的波纹,一圈圈漾开来,就像水在跳舞一样,别提多美了。心中一动就想到了这两个字。”
“看来,你父亲还是疼爱你的。”
“大概是吧。但在父亲眼里,我就是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看得出来。”
“你的母亲呢?”
“我一生下来,她就不喜欢我;也许,更早。”
涟漪越来越不耐烦了,她不喜欢别人深究她的过往。今天,她破天荒说了一些,这让她焦虑。“别光说我,你呢?”
“我?我的家世没什么特别的。”
“你有一辆这么棒的车,很奇怪。在我们这里,只有高官、大贾才享有的……”
“父亲送的。他算得上半个资本家。”
“资本家?我记得,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太好,为什么一个送,另一个受呢?”
“良心和贪念较量的结果。”
“是啊?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涟漪欲言又止,随即轻叹了一声,盯着前方喃喃自语:“一个人的寂寞加上另一个人的寂寞等于什么呢?”
“什么寂寞不寂寞的?”
“为什么选择我?”
“什么选择你?”
“出游。”
“这个,我真没想过。不过,你不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吗?”
“这倒是个很妙的理由,不过太老套了。哎呀……”
“怎么啊?”
“你看那边……”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