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

　　春日的气候就是这样，纵然已近晚春时节，当正午的阳光一过，再起风就是凉的。此时正是锁定夜生活的服务业者筹备营业的时间。独自一人倚靠在Freezing Bar琉璃饰面的吧台边，看着身边店员的忙碌穿梭，我心中却有些“倚危楼”的感觉。

　　“阿翔，你也吃点。”不远处，店主人捧了几样洋果子款步而来，笑意满腮。
　　“谢了，我怕甜。”抢先一步接了酒保Daniel递过来的Whisky，略一举杯，我搪塞掉郭奈颐的好意。
　　“这个时间，你来了就喝酒？拜托，斯宸知道了，我还要陪着你一起听他唠叨。”
　　“我就这点爱好。你不说，谁能知道。”况且，就是知道了，那人轻易会找你麻烦？
　　“这个，未必哟，我是可以不去说，但免不了他自己过来随便抓个什么人来问啊，别忘了，他也是这里的老板……只要是你的事，他哪一件不放心上，是不是阿Dan？”

　　几日接触下来，渐渐确信如今的郭奈颐是个不能招惹的女人。开口停不了，出口必惊人，即便是我此刻贪杯无心理会，她仍能好戏自导，转个话锋还把台子里面正尽职尽责的酒保也扯进来。

　　遭受殃及的人缓缓抬头，面露难色地小声辩解道:“季先生，我什么也没说过……”
　　波澜不惊地抬眼看他，我的外交用笑容未必输给郭奈颐几分，指点了已然空虚的酒杯，我信心满满地等待着Daniel握在手中的Whisky瓶口下倾。
　　“谢了。”即刻如愿的我坦然道谢，至于说与未说，谁在乎？只是，似乎Daniel就不这么想。
　　“那个，奈奈姐……几种基酒都不多了，我去下酒库……” 请示了完全在自己权责范围内的事情，觉出气氛不善的酒保寻着个蹩脚的托辞倒也逃的干脆。

　　“阿翔……斯宸他，到底是个‘普通’男人啊……”对比了Daniel的低调圆融，如今近处无人，郭奈颐的戏耍正渐进状态。
　　我知道，郭大小姐这夜店妈妈桑的职业嘴脸算是戴上了，不想魔音穿耳就该走为上策。事实上，往日遇到这状况，我也的确会早早地溜之大吉，可偏偏今天却动不了身。想起与廖斯辰那晚的疯狂以及事后持续至今的尴尬境地，我心里的苦笑也难免泛到脸上来。
　　“笑的这么难看，”果然，全无恻隐之心的郭奈颐曲解了我的反应：“怎么……又想说自己面皮薄呢，还是准备这就溜了？”
　　“……”想说点什么，为了那晚开始滚雪球般堆积起来却又无处派遣的压抑，但看着眼前对象的一脸伪善，我还是只得扭了头，选择沉默。

　　“不好意思你还到我这个纸醉金迷的地界儿来，进门就瞧见你脚步虚浮的，是个人都能猜出你们怎么会事，这就不觉得脸面上过不去了……别怪我说的这么……唉，怎么打到我这里来了？嗯，在……什么事……”突然接进来的电话打断了郭奈颐的不依不饶，对于她夹枪带棒的话里有话，我是无心品读的，唯庆幸暂时落得清静罢了。

　　至于廖斯宸，自我那天为了掩饰莫名的心虚而上演过一时冲动的惹火挑逗之后，我们的交往就正式宣告进入了成人时间。只不过，这里面的细节，却绝非郭奈颐这等旁人心中想见的就是了。

　　那晚，我们一夜成疯，到最后，他仍抚上我背脊，却终究没能开口问些什么。如我所愿，做都做了，再问就是白问。然而，错过了那如今看来似乎是唯一的一次“坦白”机会，我们之间，恐怕也就走到了情将止空余性的地步。

　　也好，看了眼退到一旁接听电话的郭奈颐，心想就这样吧，等到大家都厌烦了，散也好散，又省去担心误了廖大公子锦绣前程的枉自矫情，我心里反倒轻松。可是，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么想着的同时，何以自己心中却仍存不甘呢？
　　自行取了酒保Daniel留下来的那瓶Whisky，在面前的杯中我注满怨尤，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人昨日的话……

　　不能少喝点？真不明白，几年时间而已，怎么能让一个原本上进的人变这么多……

　　不无尴尬的任你夜夜需索，就算你技术不差，让如我这般心理上违和的，多少有点障碍的人也偶尔情动过，也不代表自己就全该被你随意挤兑吧？
　　听到他刚进门就明显不善的质问，我心里不免五味杂陈，想来不过是心有郁结，翻找了你两瓶私藏出来喝喝而已，小气至此，当初你招惹我干什么？于是乎，酒气怒气同时上脑，我俩多日来身热心冷的肢体对抗也终于升级为一场更为情绪激烈的大打出手。然后，当最终的激动退潮，只听得廖斯宸伏在我身上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当时很想回他一句“去你妈的对不起”，但无奈疲累至极心痛若死，未及开口，那人已夺门而出了。

　　这之后，便到了今日此时，我再没见着过他……

　　“阿翔，你们两个吵架了？”不多时，郭奈颐电话讲完，又回到吧台边与我同坐，敲山震虎似的就问出这么一句。
　　“刚刚他的电话？”我不答反问，想来必是如此。
　　“是啊，说你的都转去语音信箱了。”
　　“忘家里了……那个，我该走了。”有意回避地，我说出告别的话，可心里却不免质疑起“家”这个概念的意指？
　　“别，他这么急着打电话来，就是让我看见了就千万把你给稳住。唉，阿翔你说，他这种总怕你跑掉不见的心思是不是该看看心理医生？”
　　“……”要逃没逃掉，话题谈不来，兜了个小圈子，我还是只能继续选择沉默？
　　“不想说？”郭奈颐不放弃的推我肩膀，多少收敛了些耍玩的口吻道：“也好，你不说就听我说，正好趁人没到，我先问你，表哥他明天飞大阪，你知道吧？”

　　摇头否认。一来自己始终有意避开他的公务，再来这段时间里，我们也基本没好好做过什么语言上的交流，又何谈知道些什么有的没的？

　　“也就是例行公事去跟进下今年的订单，估计一周之内就会回来吧。”了解内情的人为我释疑，继而又眼光流转地发了翻臆测之言：“可他居然没告诉你，不知是动的什么心思……难道……醉生梦死的真到了离不开的地步，远比我想象中病得还重啊他！”

　　离不开……么？实在缪赞了，倘不是八年有余的求而不得，兴许他一早就等不及要跟我说“再见”了。不以为然地，我以持续的微笑回应耳畔的喋喋不休。

　　得不到我这个当事人的佐证支持，郭奈颐悻悻地探身从吧台内侧摸出只杯子来自己斟满了，继续她一个人的自说自话：“虽说公司的事情没耽误，可这半个多月来，家里却没见着他的影子，搞的前两天，斯盈表妹也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寻人……说起来，我们表姐妹小时候还挺亲的，可自从我……三四年没联系过了，想不到竟然为这样的事儿，简直别扭死个人！好像我拐带了他家大哥也不走正途似的……”

　　不走正途……非也非也，在我看来，他廖斯宸是谦谦君子，羡煞旁人才对。然而，话到此处的郭奈颐已然牵出受过委屈的不满，独自举杯饮下这郁结的她终究不平：“……还有，你们两个，是想步我的后尘么？也不知道表哥怎么打算的……还是说，其实这世上的男人都只这点儿定力，不冲动则已，冲动了就只能靠下半身思考？”

　　听她说出这话，我的微笑变得有些难以为继，想来事实也算如其所言，只不过……这种思考模式的启动却未必全因冲动，有时愤懑也可以起到相同的作用。当然了，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处在哪种情况之下，我以为一心向善的廖大“君子”都用不了多少时间去寻回他的理智……

　　于是，长久的沉默过后，我即便所思所想千般在心，能说出口的却仅此一言：“奈奈姐，我没打算跟他耗一辈子，估计他也是这个想法，就像你说的，男人嘛，也就那么回事。”

　　“呵……”似乎有心无视我话中的“止情”之意，郭奈颐闻言,只是略带些嘲弄地笑道：“你们不会真吵架了吧，为的什么事……行行行，你不愿说我就不问，可是季翔我告诉你，这些年来斯宸的心思就算瞒天瞒地也瞒不过我，至少他对你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么简单。我不过好心提醒你们，久别重逢是不易，但也别全无顾忌的乐极生悲了……怎么，倒是我说多管宽了，做了坏人！”
　　半是撒泼半是讲理的，如此诘问，我无言以对。
　　“又不说话了，可是心里忌恨上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不依不饶，继而粉拳相加，女人如此，唯有听之任之。只是，我也不免担忧，今日可还有脱身的机会？

　　很快地，答案揭晓。没有！郭奈颐的纠缠尚未结束，他家表哥已适时登场。

　　“奈奈，我只是让你帮忙留住季翔，可没让你欺负他吧？”廖斯宸人未走近却已声至，并非责备的口吻乃为圆场。
　　“我哪有？就算有也是你害的，要我帮你留人，偏偏阿翔又急着要走，我没办法只好没话找话，结果话多了招厌闹误会，反让阿翔忌恨我，你说，我有多委屈！”
　　“我没有，奈奈姐。”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佯装委屈的大小姐，我抬眼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被我审视的男人真诚致歉，却不是看着向他发难的郭奈颐。记忆的河流瞬间回溯，同样地一句“对不起”，同样地，我承受不起！

　　“说句‘对不起’就算了？”回身找寻到廖斯宸的身影，郭奈颐步步为营，巩固战果：“我这么劳心费神地替你留人，头痛不说，脖子这里也木木的僵硬了不少，而且……”
　　“知道了，大小姐。给，你随意，千万别顾忌。”面对敲诈，廖斯宸不夹一丝犹豫地递出金卡，息事宁人的效率令人瞠目。
　　“这还差不多啦！”把玩着手中的小卡片，郭奈颐笑脸重现的同时更转作一腔诚恳：“那个……依我看，欺负人的另有其人吧……刚刚阿翔是没说什么，可有些个情绪我还是听得出来的，你啊，要花心思哄这一个才最要紧哦。”
　　“啊……奈奈，我和季翔还有事，今天要先走了。”面对忠告，尽管这个忠告本身确实不怎么中听，但廖斯宸无心理会的决绝却也表现地格外明显。值此谈笑间，他已上前一步拽了我一只手臂，作势要往外走。
　　“行，那就不留你们。”所幸郭奈颐对这决绝倒不介意，很有种“一卡在手，夫复何求”的超然，末了只听得她在我们背后轻声说了句：“斯宸，你今天记得回家。”

　　很显然，这个“家”，指得该是山上面的廖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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