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吟

作者:梅影临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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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来1


      恹恹的惫意尽数褪去,顾贞献声高责问道:“而今皇子骤病,医官竟然无计可施。尔辈怎地还在我跟前?即使是要拿宫牌披星戴月去请便也要去啊!”高缘拱手躬身,“娘子容禀,要漏夜召御医入宫需得官家手谕,照成规,除非圣躬违和则不能深夜召御医诊治。倘或要拿宫牌接御医到书麟,亦需书麟与坤宁的双道宫牌,否则断断不能成事。”如鹅毛飞絮般的雪叠叠层层地飘洒,霜冻糊窗,氤氲的水汽前殆不能辨别内外的光景。她觑向最狭小的牗户,漫天遍野的黑鸦鸦,似苍穹碧落间无有破晓,这无边无际的天再也不能点亮。她遽然推开槅扇拢盖严实的门,风雪如惊滔般涌入内室,无意吹熄她书案周遭炭盆中的火星。黑幕低垂,映照碎琼乱玉的洁而无暇,愈发鲜明。这条路她最最熟稔,自书麟阁往坤宁殿,穿琉洸道、静辛道、宁夏道、螽斯门而抵。汴梁的坊市渐次兴隆,因而庶民可临街挑灯夜游购得心上之物,这偌大禁庭却仍有宵禁,亥时二刻而后不得擅自穿行。她曾瞧见过屋檐下的雨燕在暴雨倾盆时收起两翅,掩在螭吻下避雨。她曾瞧见蝼蚁不慎落入水中,跻身落花以保无虞。此刻矍然回想起巩旌的那番言辞,无医疗愈于她眼中是何等荒谬,可今日却要琛儿事重演,这断断不能够。

      坤宁殿外。随着渐次逼近坤宁,她已放缓脚步来调整声息,胸膛内仿若血气翻涌,劈天毁地的怨怒弥漫开来,无止境地烧灼到每一寸皮肉,深入骨髓。坤宁殿留守的衹候伸起双臂,却识得她,“官家已同圣人安置,顾娘子如有紧要的事宜请翌日回禀。”顾贞献提步朝前,直到已近匾额,两内侍依旧格挡。贞献故而透露来意,“魏王染疾,命在旦夕,我需得面圣恳求官家速传御医入宫诊治,请两位莫要阻拦。”自暗处有人提灯踏出,瞧着岁数大抵便是新配来的葛慰,“顾娘子金安。禁中行宵禁制,娘子无手谕即赶至坤宁,甚至在殿前咆哮搅扰万岁千岁歇息,已是重罪。您若肯悔悟返回书麟待罪,或可有从轻发落的一日。倘或您还不愿悔改,甚至要硬闯坤宁,奴便只能暂代皇后处罚娘子。”顾贞献却丝毫无惧,劈手便是狠厉的一掌,掴得葛慰耳鸣阵阵,“放肆。葛内人还称谓我一声贵妃,想是晓得我乃官家钦封的一品命妇。暂代处罚?甚事要比皇嗣的性命要紧?官家有多看重皇嗣尔等是不知?今日挡我去路,来日我倘是死,必要牵罪于在场诸位。”葛慰立喝道:“将顾氏捆起来待罪!她闯宫等同于冒犯皇后,僭越犯上是死罪!”在场却无一敢近她身,甚至原本阻挡的两位黄门亦侧避出路,贞献遽然上前拍击阊门,如钟敲宕宕。葛慰挣扎而起要与她攀撕,却不意贞献瞬时从袖笼抽出锋利的银钗割在她手背,葛慰哭嚎紧抱手高喊’贵妃杀我’,那两扇紧紧阖闭的宫门却朝内而开。今上披着鹤氅亟步下阶,崔寿衡仅于寝门前观望。贞献提裙向今上立处疾奔,登时跪倒,“请官家速召陈中陵,远晟危矣。”今上立刻手势示意张弘典去传召,宽解氅衣与她暖身,揽她往殿内行,崔寿衡眼见他这般无微不至只能命人掌灯,“真是不安生。”

      于此,书麟阁衹应若干人等赶来,以瑰意为首向今上拜倒,“启禀官家,魏王殿下夜发急症非自身缘由,而是受人谋害。而今奴等已将涉嫌黄门鞫押,等候官家宸断。”纵使她浑身冻得僵直,两排贝齿已觳觫不停,高缘亲命内侍将其捆绑严实,推搡他向前伏首道:“娘子,这便是涉事的覃江,原是厨司当值的内侍黄门。”眼瞧着此人岁数尚小,面露恐惧战栗之色,高缘将他塞口的麻木去除,他叩倒道:“官家容禀,是皇后威逼臣所做。否则臣一介低等内侍焉敢加害魏王!”崔寿衡拍案斥道:“你胡诌!吾何曾威逼?官家明鉴!妾一向疏远内臣,如今怎会指使宦官暗害您的皇子?”覃江泣不成声,“圣人赉金与臣,说必要臣将药剂添往皇三子饮食之中。待事成还会给臣一笔巨财,倘或臣不肯,她便将臣发落到洒扫班去,终身不能回京。臣糊涂!”

      崔寿衡瞥向顾贞献,见她始终垂首静默,“官家,定是顾氏罗织此等泼天罪名给妾!她意图效武氏而谮毁王皇后,今朝不惜她亲生骨肉的性命来谋害妾!”顾贞献抬眸,曾满目清如澄镜的人竟满目剜刀,“口说无凭,皇后可有证人证物?”崔寿衡见她眼圈殷红却不见泪痕,“你的远晟性命垂危你却无泪可落!分明是你清楚他原本无虞,做了场戏给官家瞧!”张弘典进殿通禀道:“陈御医业已到书麟为殿下诊。说是药物之故而引气喘。医官们莫有敢施针开药者,是忧药错而误魏王。而今魏王业已缓和,请娘子安心。”

      崔寿衡登时指定顾贞献,“妾所料果真不错。定是顾氏做戏坑骗官家,意图更易中宫,她连亲生骨肉皆舍得下,还有甚做不得?”顾贞献却怔愣地撑起身来,将今上的鹤氅撂在身旁,“远晟无虞,妾要回去守着他。”此刻是乘胜追击最佳的时刻,香缨等均不解她意,崔寿衡矍然挡她去路,“你且住!此事尚未分辨清楚你便赶着要逃?你心虚而不敢言便是承认你指使内侍谮害吾!这可是死罪!”顾贞献摒开她,似乎疲惫理睬她,“破宵禁而出,无谕而闯坤宁,条条均是苛罪。妾为谋害皇后甚至不惜与您玉石俱焚,您便这么值得妾费心?”崔寿衡狠攥她皓腕质问,“你此言何意?你这是僭越!藐视中宫权威!”宫人俱退,今上亦扶案起身欲隔开她两人,却见贞献莞尔面无神情道:“这中宫是你最舍不得的,亦或是人人趋之若鹜,但我不稀罕!今日不妨便与圣人道明,圣人若要归还,便将阿琛完整地还与我。若不能,妾与圣人辩无可辩。”

      崔寿衡但觉荒唐,“怀敏薨逝是多久前的事?贵妃倒是记不清?我将他归还,你是发癔症了罢?竟敢混淆生死?”贞献遽然凑前半步,惹得崔寿衡连退三步,“阿琛是怎样走向死路的?裴氏是怎样推波助澜;毛立是如何庸碌无能;你是怎样冷眼旁观,我皆心知肚明。此生不牵掣子女,你便安生一日。倘或你胆敢重演前事,我必要你血债血偿!”崔寿衡见她这副凶狠恶煞似魑魅魍魉夺魄的德行便胆寒,立刻向今上跪倒,“官家!顾娘子怕是沾染不祥之物,竟然神志不清至此!”

      贞献莞尔摩挲着她的脖颈,“裴氏教唆你以怀敏薨牵我死,而后你相赠贵女以求得子嗣,此后余生安稳。而你本知毛氏医术平庸却断会诊而单命他疗怀敏。成嘉三年腊月初四,你宣称怀敏已有好转迹象,告知我永清寺祈福禳灾最为灵验,且需生母攀九九高阶方得神明恻隐而赐福我儿,然而琛儿却于午后薨逝!崔寿衡,举头三尺有神明,假使我编造事实陷害于你,必遭天谴而殒命,但如使你当真坐视琛儿薨逝,亦必获上天降罪而后暴毙而死!”

      崔寿衡恼怒不能已一掌将她掼倒,“你放肆!你竟敢恶言诅咒吾!”轰隆一声,惊雷滚滚劈下,雪霁而霈落。其速之疾势如奔马,滴滴敲打窗棂如明镜鉴人,黑白自有公论。顾贞献撑地踅身而起,见今上已怔在原地。这对粉饰融洽的妻妾终究以最不堪的姿态曝露原态,再不能令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虚假的安逸。顾贞献拂开黏在颊侧的碎发,“你记得 ,琛儿的命是血账,我绝不善罢甘休。纵天命所指,我亦敢违。”崔寿衡失力跌坐,瞧着她踉跄地支手扶到各案,终于消弭于视野中。她遽然膝行向前向今上陈情,“官家,她所言是虚,妾不曾谋害怀敏啊!顾氏疯癫成性胡乱攀咬,她是为脱罪不择手段!”

      今上脱开她撕拽的手,僵僵地踏出殿外,张弘典立刻撑起八股油伞替他遮雨,“惠康遣人通禀,说娘娘请您过殿一叙。”他颔首表首肯,随即轿起往惠康而去。赵太后平素不理繁琐事宜,今日确是闹剧甚大而不得已问津,见他这副霜打茄子的模样愈发能揣测大概,“官家怎地失魂丢魄的?”今上遄然提声,“臣是觉万事俱不可信!最初贞献入禁中时乖顺懂礼,循规蹈矩,今日竟公然叫嚣,睚眦必报,面目狰狞。而起初我与寿衡成婚,她亦是娴淑温厚,待人接物颇遵礼,如今却亦凶神恶煞,动辄兴罪。”赵太后聆听毕,只平和问道:“你可想过她们怎会变一副模样?”今上迟疑,痴痴回顾母亲,见赵太后扶额感慨道:“寻常家子的内房尚且要吵嘴,何况你的内眷。她两人出身簪缨,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女,倘或是为器物珍宝争抢倒也容易处置,可而今贵妃索要恐怕并非身外物。”

      今上凝视着母亲,仿佛回到他菽水承欢的旧岁,还能时时倾听她的教诲,“此刻她已非你的贵妃,而是一位母亲。天下母亲疼爱幼子均是同等心肠,她盼望的仅仅是公道。怀敏已死,不能重生。而他死因不明,崔氏匆匆遮掩而过惹得顾氏生疑,这再平常不过。”今上着紧插话道:“孃孃亦觉确有其事?”赵太后微微笑道:“这世间倘或徒剩一人要为琛儿讨公道,我不信是官家,却信是顾氏。”今上神色黯然,仿佛她戳中命脉,“四哥,你自诩倾慕她,却从不懂她。禁庭寂寞难耐,能见稚子弄冰是何等慰藉,这天下哀毁骨立莫过于小儿夭折。何况崔氏拿永清寺作幌子,竟连临终一面都不许她见。”

      今上忽而仰首,欲言又止,如鲠在喉。太后了然续道:“她甘愿顺服规矩将孩子交由中宫 ,便意味她不疼琛儿?此话倒错,赵氏中兴之家,祖训是不以女子为牺牲,尚且将我许配给你爹爹。顾氏荣耀半生,焉不对她苛刻?崔氏当得寻常之家,却无有国母之仪。她器量狭小,易受挑唆,且万事易草率决断,鲁莽行事。小折损银钱,大折损性命。她为与贵妃示威克扣静字阁所主仆用例,致使二十余人冻伤,十余人死,此事官家可知?”耳熟能详,他照旧替崔寿衡说情,“是我与她起先有些龃龉,致使皇后气郁坐病,有照管不周处还望孃孃海涵。”

      赵太后颔首道:“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身为主宰当知民生艰难,当以民之福祉为先。虽要尔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求全责备,然崔氏一病则罢,还不容顾氏等插手庶务。按说她疑忌顾氏便罢,高氏又何处见罪?倘说高氏面目可憎,肖氏等一向依附,她亦不肯容。堂堂国母庭下无人可供驱使,官家还要替她分辨么?”今上举袖称错,太后则不以为然,“今日崔顾两人擂立至此,其根源正在于你 。假使官家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望享齐人之福而皆施恩惠,最终必是两败俱伤。先帝教导帝王要知权衡,晓笼络收服之策,此为利。倘官家将定策使到女眷身上,怕会适得其反。”

      今上神色凝滞,赵太后道:“你既偏袒顾氏,使她与崔氏并驾齐驱。却仍给崔氏虚无缥缈的妄想,使崔氏以为能重返朝堂复位如初,这便使两厢起势而斗,进而俱伤。莫提崔氏何如,顾氏此等孱弱之身恐再不能损。你既维护不得,何苦招惹。”今上接口道:“孃孃是说是我的贪心作祟害了她两人?”赵太后微微叹息道:“我只知你所期盼的和睦她两人昔不曾有,现今更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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