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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聚
秦江前脚刚离开平安县,后脚白澈父母便回家了。他们得知秦江中毒之事,将白澈扔到医馆,急匆匆跑到秦江的院子里,待了一整天。
那时,“月华”已干枯得只剩下一截树干,完全不能想象在几天前还是枝繁叶茂的模样。
一天夜里,白澈被不绝于耳的惨叫声惊醒,跑出门一看,平安县早已沦为鲜血淋漓的修罗地狱。
他慌忙回屋里叫爹娘避难,谁知他们竟都不见了踪影。他实在害怕,一面担心爹娘安危,一面怂得不敢出门找人,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
白澈是在秦江的院子里发现奄奄一息的父亲,和早已失去生气的母亲。他们浑身是血地躺在狰狞的枝干下,动弹不得。
白父的胸口被拳头大的洞贯穿,从洞穿处汩汩流出,拖着最后一口气,向白澈嘱咐了许多事。
就这样白澈一路狼狈,连滚带爬,终于爬到了金陵来。
在白澈面前,秦江自不能表露过多的脆弱和悲伤,若他也崩溃了,白澈便真的无处可依了。
现今有严君撷在身边,秦江紧绷了一晚上的精神终于能够松懈下来,额头抵在严君撷坚实的手臂低声呜咽。
严君撷侧过身子,与秦江面对面,手掌覆在秦江细腻的青丝上,有节奏地轻轻拍打。
“我设了结界,白公子听不见。哭吧。”
秦江这才敢放声大哭。
可是无人看见,严君撷拍打的手也在不可抑制的颤抖,一行清泪顺着额角流入枕中。
白术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亲人?当年父母事务繁忙,是白术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照顾他。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却也不能再报了。
次日秦江醒来,眼睛酸涩。昨夜哭得累了,也不知是何时入睡的。伸手像旁边探去,严君撷睡过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叠好被子,大致把自己收拾干净,急匆匆走出房间。
他实在担心白澈。
院中弥漫着淡淡的粥香,白澈与严君撷对坐其中,不知在说些什么。二人见秦江睡醒,齐齐朝他看去。
白澈仍穿着秦江借他的青色衣衫,脸上的胡茬已经清理干净,虽不同往日精神,但好歹有点人样了。
“阿江,我同严公子说好了,在这借住几日,待我寻到谋生之处,便立刻搬走,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这座宅子本就是严君撷的,白澈心再大,也不可能腆着脸在此处长期蹭吃蹭喝。
但这并不能打消秦江的忧虑:“之后呢?你之后有何打算?”
白澈想起不久前四处流浪的生活,迷茫道:“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不是没想过报仇,甚至好几次深夜惊醒,都攥着拳头要往回走,可是没走出几步,茫然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
秦江说要帮他,白澈拒绝了。没人知道要如何帮他,也无人能救他。
严君撷对白澈道:“有任何需要,尽管同我们讲。”
他这几乎算是示好了,白澈却瞬间冷下脸,硬邦邦道:“不必。”
秦江吓一跳,下意识看向严君撷,准备要阻止他。
若换作平时,严君撷早就黑脸回敬了,今日却无比反常,他不但没生气,甚至沉默着受下了这一脸色。
尽管如此,周围空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凝固起来,秦江的余光瞄见老七正端着碗走出来,立刻把人拉来打圆场:“大家都饿了吧?正好老七来了,阿澈你得好好尝尝,老七做饭的手艺堪比宫廷御厨,可好吃了!”
气氛终于恢复和谐,老七对自己被拉去当挡箭牌这件事毫不知情,高高兴兴坐在石凳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
白澈草草喝两口粥,便出门寻活。老七闲来无事,又不想杵在二人中间,直奔赵府,翻墙找赵文解闷,顺便监督监督他的工作。
秦江胃口不好,吃几勺粥就喊饱,严君撷慢条斯理地解决掉自己碗里的之后,便盯着秦江,非得让他吃够量了才放人。
早饭过后,两人窝在书房看书,一待就是整日,再抬头,已是日落西山。
秦江合上书,拉着严君撷出门活动筋骨。
黄昏的颜色向来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天边橘红染上一层薄粉,铺洒在门前的水塘上,粼粼波光如同爱人眼中的热烈情意,缠绵悱恻,见之难忘。
他看过无数次日落,之前是在江南,如今跑来金陵,变成另一番景色,却同样好看。
“世人不爱黄昏,他们把黄昏比作老人垂暮、生命将逝,好不悲凉,其实不然。”秦江望着漫天橘红,突然道。
严君撷扭头看他,问道:“你当如何看待?”
“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秦江站在光亮里与严君撷对视,目光澄澈,“不是将死,是重生。”
严君撷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依旧如此单纯,如此坚定。
秦江体弱,阴毒发作就能要去他大半条命,畏寒虚弱的毛病令他不得不比别人多裹几件衣裳,但在这世上,似乎没什么能将他彻底打倒——即使直面死亡,他依然自若。
他开始恍惚。
前世的秦江还未身死前,他的心脏还会像活人一般跳动,在秦江面前尤为强烈,严君撷将这种感觉称之为喜欢。
秦江身死后,他坐在阎王殿的最高处,心脏还在胸口挂着,却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每每想起眼前人,除了恍惚,还是恍惚。
他知道,他到底还是心悦秦江的。
地府又黑又冷,手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就盼着他哪日从那高台上摔个粉身碎骨。
他将忤逆他的下属一个接一个扳倒,令老七把他们全都扔进油锅,任由这群混蛋为了爬出炼狱自相残杀,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这种痛苦,严君撷再清楚不过了,长达百年的煎熬,跟放在油锅里煎熬没什么两样。
他不止一次想过,只有秦江能救他了。
直到他身受重伤,与今生的秦江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初见时,严君撷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漫天橘红隐隐有退却之意,秦江忽然侧身,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朝一个方向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再起身时,已红了眼眶。
“养育之恩,没齿难忘。白澈交给我,那些害人的邪祟,我也会找,你们安心去吧。”
云雾层层叠叠,染上绚丽的颜色,向远处绵延。江南也能看见这片波澜壮阔的云。
出人意料的,严君撷也与秦江并排跪下,学着他的样子郑重磕头。
秦江红着鼻尖瞪大眼。
严君撷只是笑笑,将他扶起,道:“你说得不错,死亡,亦是重生。他们懂你。”
秦江更想哭了。
老七白澈前后脚归来,平静的宅院顿时闹腾起来。老七三两下做好几碟小菜,热了米饭,大家围坐在院子里,听他一日下来的收获。
原来晏青随二人早就到达金陵了,如今正借住在赵府。
“既然他们认识赵文,为何在赵府居住多日,也不来与我们会合?”秦江深觉奇怪。
严君撷没有刻意向晏青随隐藏他们的行踪,总不会找不到人。
老七咬着筷子道:“奇怪吧?我也觉着蹊跷。箬兰姑娘刚到金陵,便直奔赵府,死活不肯离开。晏青随也曾试着把她带出来,可她一踏出赵府的门,便开始发狂。晏青随也是没法子了。”
“晏青随是只树妖,附在赵府的花草树木身上,谁也没发现。赵文根本不知道他家里多了这两号人物。我去寻他时,他还忙里忙慌地叫我帮他瞧瞧府上是不是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要请个法师来驱邪……”
眼见老七的话题要跑偏,严君撷不耐烦道:“赵文查出东西没?”
他对赵文的神神叨叨不感兴趣。
老七道:“没有。”
严君撷手里的筷子发出脆弱的破裂声。
秦江不得已,再次充当和事佬。
严君撷气得跑到厨房煎药静心。
过去在医馆,论治病救人,秦江不擅长,可若论识药,他自信能说上一二句,饶是多种药材混在一处煎熬,放到秦江面前让他闻,药材的名称、用量,乃至这副药的功效都能一一道出。
唯独严君撷给他煎的药,秦江就算喝个成百上千次,也猜不出是何物。
严君撷是为他好,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再苦再难喝,秦江也得忍着。
“他日日给你煎药?喝的什么药?”白澈知道秦江中毒一事,服药在所难免,心疼之余,又听说是严君撷亲自煎药,心中更加五味杂陈。
秦江诚实道:“我尝不出来,但确有奇效。”
“昨日我见你,应当先给你探探的。”白澈低垂着脑袋,拉过秦江的手,给他把脉,愧疚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脉象紊乱至极,毫无规律可言,他把了半天,也没把出结果来,只是眉头越皱越紧。
自己的身体怎样,秦江是最清楚的,他收回手,把手藏在袖中。
“畏寒?”
“有点。”秦江心虚道。
“何止有点?”白澈提高声调:“都快裹成粽子了!”
秦江按住白澈的肩膀安抚道:“此事实在复杂,已经在努力了。”
“这话不该你说,这话该姓严的说。”白澈几乎坐不住,突然激动起来,指着厨房,“是他把你带出来,信誓旦旦说能救,半月过去,也未见半点好转。你要熬到什么时候?啊?阿江,他是想把你熬死!”
“白澈!”话说过了头,秦江听得难受,对白澈低吼制止。
白澈顿时闭上嘴,才后知后觉他到底说了什么。
现在谁都听不得“死”字。
“我不会死,也没人让我死,尤其是严君撷。”秦江冷声道,“都给我活着,听见没有?”
白澈没应,秦江再次重复:“听见没?”
秦江从未对白澈动过这么大气,应该说,他就没见过秦江真正意义上的生气,白澈被吓到了,低低应声,转而换个话题:“那……你还做噩梦吗?”
秦江没缓过劲来,僵硬道:“没,来这里之后,我许久不做噩梦了。”
梦魇事件过后,秦江的心结被彻底解开,不吃安神药,也能睡个好觉。那会儿他也觉得十分神奇,可回过头来想想,若不是严君撷在幻境中给足了安全感,引着他突破心魔,他不会如此坦然地将此事翻篇。
白澈松气:“太好了。”这几日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呼出些许,他又多了点活着的实感。
两人随意聊几句闲话,白澈便先行回房了。
秦江回到房中,露出鲜有的疲态。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做,放任思绪随意飘荡。
他就这么冲着白澈发火,不仅因为死亡这个话题,更因为白澈说了严君撷的坏话。明明严君撷是最想让他活着的。
说起严君撷,秦江就想起严君撷与他闹别扭的那段日子,还记得他当时也说到了“死”这个话题……
秦江终于对此感同身受,因为太在意,所以任何关于分别的话题都显得尤为沉重难堪,那瞬间的恐惧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更何况,前世的他似乎属于英年早逝那批人……可这前因后果,其中经历,秦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秦江思绪纷飞,越想越沉闷,对严君撷进房这件事更是浑然不觉,只是心不在焉地把药一口闷下,糖也是囫囵咽进肚子里,没尝出味道。
再苦的药,吃多了也就习惯了。
严君撷知他心情不佳,没故意撩他讲话,拍拍脑袋说了句“早些休息”。
秦江回了魂,随意应一声,洗漱完便将自己缩在被窝里。
柔软的被子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糟糕的心情,更何况被窝里还有一股好闻的桃花香,令人精神放松。
秦江悄悄抓起一角蚕丝被,放在鼻下,耸耸鼻尖,花香更加清晰地涌进五脏六腑,和前世严家院中那棵桃树的味道一模一样。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屏风后突然传来的水声令他猛然清醒,秦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羞耻,绯红顿时冲上耳尖。
他伸出脑袋,企图利用被窝外的空气冲散花香。没过一会儿,秦江掩耳盗铃式地滑进去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对紧闭的眼睛。
花香浓了觉着心虚,淡了又有些不舍。他忽而想起前世记忆里,严君撷在床上不经意的额间吻。
亲昵又自然,仿佛在亲吻恋人。思及此,秦江又是一阵面红耳热。
结果严君撷沐浴出来时,便瞧见床上那团鼓起,以及眉毛下颤动着的浓密睫毛。
眼睛闭上了,听觉变得格外灵敏。衣物细窣由远及近,床头蜡烛被吹熄,再没有光透进眼皮。紧接着,蚕丝被一边掀合,随着凉风灌进来的,是一具比凉风更凉,却又带着温热水汽的躯体。
“今日白公子要走,我没拦他,你心里可会不舒服?”严君撷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着实奇怪,秦江睁眼疑惑地看向严君撷,正巧对上他的视线。
熄了烛火,秦江的双眼未能适应黑暗,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就是可以笃定,严君撷也在看着他。
“为何不舒服?”
“明知你担心他,还对他不管不顾。”
“你何曾对他不管不顾?”秦江说话虽然轻慢,但每个字都咬得踏实清晰,“你亦在维护他的自尊,我知道的。”
“你别看阿澈心大嘴毒,其实他聪明得很,比我聪明多了。很多事我看不透,他却能一针见血。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如何去要,他才是最不可能做傻事的人。”
严君撷不喜欢秦江这样贬低自己,反驳道:“你也聪明,不许妄自菲薄。”
秦江简直被他的执着逗笑了:“我的意思是,阿澈心里有数,我相信他。所以你不要将自己摆在这么冷漠的位置。你明明这么好,一点当坏人的潜质都没有。”
严君撷又恍惚了,他总觉得今日秦江格外温柔。他不是第一次从秦江嘴里听见这句话。
那时秦江把他在声音幻境里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同严君撷说了。严君撷问秦江,他在幻境里对他说了什么。秦江却摇头。
他仍记得秦江当时说的是:“你人太好了,没有做坏人的天赋,所以他应当也不知道你坏起来的模样,自然模仿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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