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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一行人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皇家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甄嬛下得车来,前些日子下了雪,因山顶寒冷尚未融化,伴着朦胧的细雨,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把扶住甄嬛轻声道:“山风寒冷,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她身上。
甄嬛眼中含悲,低声回应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正观望间,有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她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吩咐我带几位进去。”她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疑惑。
甄嬛略施一礼,扶了江玉燕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
那小尼姑引了她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里面倒也清爽,只是过于低矮简陋,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甄嬛扭头看着江玉燕,强笑道:“你自小跟着我,从未吃过苦,如今落到这个地界再反悔,也是来不及了。”
江玉燕笑而不答,浣碧或许没吃过什么苦头,但是她却是实实在在混迹于市井,尝遍了人间冷暖,吃了上顿没下顿,住山庙、睡柴房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环境相较于江府的柴房相比已是很好,受不了苦头的人可不会是她。
那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江玉燕笑道:“我留下来给娘子收拾铺盖行礼罢。”见那小尼姑面露不悦,江玉燕幽幽道:“我是宫内有品级的女官,虽然我们娘子没了封号,但皇上却未曾免了我的职。我们娘子在宫中也有交好的姐妹,我本不在出宫的名单之中,只是我舍不得娘子,又奉了宫中贵人的旨意,这才随着她们一同出宫。”
华妃果然使人打点过,听得此话那小尼姑闻言转怒为笑,合十道:“阿弥陀佛,怪道之前主持师傅说宫里来的是两位,如今倒多了一位。”她看向甄嬛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和善:“既是如此,二位请吧。”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甄嬛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甄嬛笑道:“你来了。”
说罢指一指地下的蒲团,甄嬛晓得是让她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甄嬛怔怔出神,那带路的小尼姑对着主持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静岸主持看了看她身后的槿汐,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发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随侍的宫人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又见主持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们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甄嬛坐在椅上,瞧着江玉燕与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想了想,她又向江玉燕道:“你今日怎得如此胆大,空门之中还好拿着宫中娘娘和位分压人的么——好在住持不曾计较。”
江玉燕对着油灯正缝着衣衫,闻言抬眸飞快的看了甄嬛一眼,冷笑道:“既然是空门之中不好拿位分压人,怎得你却能干坐着看我与槿汐做活还能讲出这样一堆话来?”
“你——”甄嬛一时语塞,指着江玉燕说不出话来。江玉燕还不住口,依旧道:“长姊你的嫔位被废了,槿汐姑姑也跟着没了差事,可我现如今还是挂在赵答应名下的七品女官,能让她们有些敬畏之意总是好的。”
槿汐瞪了江玉燕一眼,道:“少说两句吧,不是娘子让你来的,是你自己要来的,如今又说这样的话做甚?”
又暗暗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不服你去找皇帝告状啊。江玉燕似笑非笑:“我也是为了让咱们日子好过些,有错吗?”
“好,好!我这里是供不起姑娘这样的大佛了。姑娘快快走吧,仔细我这无名无份之人,带累了姑娘。”甄嬛最是听不得宫里怎么怎么样,加上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见甄嬛面色不好,忙丢下衣服上前道:“哎哟,娘子脸色这样难看,想是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甄嬛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一拍手,忙道:“我竟忘了,流朱走前给了一大包东西...”说着起身翻出那包红糖,又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们借些热水应付过去。”
“我去吧。”江玉燕按住槿汐,抬脚就走:“省的有些人说我端着架子不做事。”
槿汐见江玉燕走了出去,忙扶了甄嬛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又劝道:“娘子又何必与浣碧赌气,她口角伶俐也不是这一两日,何况那日咱们疑心她,闹得那样难堪,只怕心中的气还没消掉呢。如今她愿意跟着出来,可见真心。且看在甄大人的面子上——”
甄嬛闭着眼睛叹道:“罢了罢了,终究是我有错在先。”
江玉燕在门口溜达了几圈,算计好了时间,“吱呀”一声推开木门,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热水了。”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料想甄嬛并未睡着,江玉燕故意拿话刺她的心,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甄嬛枕着眼泪缓缓睡去。接下来的一些时日,她一直浑浑噩噩的,整日卧床昏睡着,也不知槿汐同浣碧在外头做了什么样的活计,每日回来都是满脸疲态。
槿汐是实打实的搬砖劈柴,江玉燕么...她装的。
到寺第二日江玉燕就悄悄找到静白,张嘴就诈:“我是奉了宫中娘娘的意思来监视甄嬛的,你表面上对我一视同仁些,不要让她看出问题来。”
静白老早就接到皇后的意思,要好好为难甄嬛,只是后脚又有宫中有贵人使人打点,要求多关照一些那个叫浣碧的宫女,正发愁怎么对浣碧呢,可喜她自己送了上来,只是...
“不知姑娘是奉了宫中哪位娘娘的意思?”静白是老油条了,搓着手小心觑着江玉燕的脸色,赔笑道:“姑娘莫要见怪,这,咱们也是听命办事的...”
江玉燕笑道:“皇后娘娘是看不惯甄氏,只是你也知道,宫里头还有个华妃同她势均力敌,一旦皇后处于劣势,甄嬛就是最好的一把刀子。”她饱含深意的看着静白,丝毫不虚:“这站得越高看得就越长远,皇后娘娘想不到的,自然要有人替她想到。”
静白张大嘴,结巴道:“您是说...太...”见江玉燕含笑点了点头,迅速住了口。作为皇家寺院的理事尼姑,对于皇室的一些弯弯绕绕还是知道些。太后为侄女留下一柄刀,进可攻退可守,倒也符合逻辑。
江玉燕眼见着自己把静白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不由抿嘴一笑。省事儿了,还想着如果露馅了就杀了她换个笨一点的呢。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阴雨时多。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炭火自然是有的,刚开始还是上好的银丝炭。慢慢的,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各屋分下来,到了甄嬛这里就变成了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点了半天,被呛的不行,恰巧听到主事的静白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连忙跑出去。
原来是清河王即将娶妻,她们在为冲静仙师准备供奉的长明灯,槿汐赶上前去,赔笑道:“不知可有好炭火?这些黑炭委实太过熏人了些,娘子昨夜咳了一宿。”
静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声音又尖又利,穿过了薄薄的木板门,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又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甄嬛倚在床头,气得直瞪眼。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一推门,见甄嬛面色惨白的穿着衣裳,急慌慌道:“娘子怎么起了?”
甄嬛轻声道:“你又受了她们排揎了?我只当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竟也是如此。浣碧呢?”
“被她们打发去浆洗衣衫了。那样多的衣衫,我前儿瞧见浣碧的手都长了冻疮。”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甄嬛缓缓道:“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生了冻疮的浣碧才从凌云峰悄悄溜下来,正听到甄嬛这句话,连忙道:“小姐才刚出月子,怎么好这样劳动呢?而且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
甄嬛笑笑,“再养尊处优,也是从前的事了,咱们如今有什么两样呢?”她拉着江玉燕坐下,道:“你先前说的不错,既然入了空门,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才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见静白带来两个姑子出去,见甄嬛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待到甄嬛回来,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甄嬛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她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连拾个柴火也不会。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象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宫里有人来看甄嬛?
江玉燕眉头一皱。是御前的芳若姑姑,声称是奉了太后的命来探望,亲亲热热捧出干果点心,并一些滋补之物,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听她道:“娘娘活着可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想想公主,娘娘万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话里话外都是激励甄嬛斗志,江玉燕不由勾起一抹笑,看向一旁低着头的槿汐。
芳若坐在马车上,回想着甄嬛的情形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小主子在想什么了,好在皇帝还是有些挂念甄嬛的,才让她钻了这样的空子。
马车忽然失控,晃得她在车内狠狠撞到了额头,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马车也慢慢停了。芳若心中一突,忙问:“小何子,这怎么回事?”
帘子被猛然掀开,纤纤玉手抓着一枚出宫的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还想着要钻巡逻的空子进宫呢,有了这个可就省事儿多啦。”令牌后,一张俏生生的俊脸笑盈盈的露了出来,芳若瞳孔一缩:“浣碧?”
那女子腼腆一笑,像是闲话家常一般亲热的坐在她的身边,食指却已经抵住了她的命门:“哎呀呀,原来芳若姑姑还认得我这样的小人物。”她歪了歪头,露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好奇宝宝一般有无限的求知欲:“太后身边那么多姑姑,怎么会用到皇上身边的人?哎呀,莫不是母子不和,太后在皇上面前放了眼线?”
芳若早已惊得一声冷汗,那气息像是吐信的毒蛇,缓缓地靠近:“姑姑为什么不肯说,是奉了皇上的命呢?”那声音充满疑惑,甜甜腻腻的:“是怕甄嬛对皇上还有幻想?可是明明又暗示着甄嬛振作...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的主子是希望甄嬛振作起来,当上甘露寺住持师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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