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何故谋反

　　“潘迎喜？”舞阳公主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这个名字，然而毫无印象，“你寻一个太监做什么？”

　　王羡渔为自己斟上杯凉透的清茶，语气十分敷衍：“臣自有所用，与殿下无关。”

　　也许是平日里被太监宫娥们奉承惯了，旁人对她越冷淡，她的兴致越高。舞阳公主促狭一笑：“安英全告诉过本宫，说你身患断袖之癖，皇祖母为此忧心不已。”

　　王羡渔淡定地答道：“确实。臣生来如此，无药可医，绝不敢误了公主的终身大事。”
　　既然都误会了，不如误会到底，彻底断了太后强行牵的红线。

　　再次确认王羡渔对她无意，舞阳公主的坐姿完全放松下来。染了胭脂金粉的眼帘扑闪，玉笋似的指尖勾绕着鬓边一缕碎发。
　　看上去像个十七岁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后宫宴散后，太后强行将她带离董皇后身边，厉声训斥了一通她往日的行径，面相不够圆润旺夫是错，十七岁尚未招驸马也是错，她浑身上下就没有对处。接着又化身和蔼可亲的老祖母，提起王羡渔的万般好处，仿佛只要嫁给了这个男人，所有的错都能变成对。

　　舞阳公主才不吃先兵后礼的老把戏，她从太监口中打听过王羡渔的风流债，甚至知道他在宣明殿里说过什么荒唐的痴情话，他根本不可能爱她。可因她占着天琛帝嫡女的尊位，不爱她却图谋她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

　　她不能变成母后那样。
　　不能变成董皇后那样，嫁给一个厌弃她的男人，枯守金雕玉琢的名分，郁郁苦熬残生。

　　像王羡渔这般明言相拒的男人，倒是绝无仅有。太后命她与王羡渔亲近，没说什么时候放她归去。
　　长夜漫漫，闲着也是闲着，舞阳公主思量着有关王羡渔的传闻，聊兴大发：“安英全还说，你思慕一只姓柳的狐狸精，但他是父皇看中的人，你们注定今生今世无缘无分。”

　　王羡渔：“……”
　　这误会可就大了。他有必要替柳涓澄清一下。

　　“殿下，柳尘泱不是狐狸精，他是正经通过恩试选拔的朝廷命官，都察院现任副都御史。”王羡渔正色道，“至于臣与柳尘泱的缘分——”

　　话说到一半，安英全躬着身子穿过毡帘，端进来新沏的茶水。他原本与天青在帘外听壁脚，见里面切切察察聊得火热，慨叹太后点拨的姻缘终于有了开花结果的苗头。

　　可王羡渔忽然话头一转，转向了柳涓。倾国绝色的舞阳公主在侧，他怎么满脑子还是那狐狸精？

　　安英全不能让太后的心血付诸东流，赶紧替他们换上热茶，顺带换个话题：“奴才刚听说件了不得的事——锦公公的马车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结果中途又遇上了那个不要命的刺客。”

　　太后与锦万春向来不和，舞阳公主自幼长在深宫，安英全原以为他们两位不关心锦万春的死活，只把行刺当作闲聊的谈资。
　　不料王羡渔指尖一颤，瓷杯落地。滚烫的茶水流淌满襟，他却不管不顾：“刺客怎么样了！？”

　　安英全被一下子问懵了，忙答：“有东厂和锦衣卫在，锦公公自然没事儿。”
　　王羡渔猛地揪住他的领口：“我问那刺客！”

　　那夜文英殿外月华朗照，桃花灼灼，柳涓伏在他的肩头喃喃：“我要杀了锦万春。”
　　嗓音哀伤绵软，犹带着哭腔，像个被撕碎童年的孩子。

　　王羡渔一瞬间悔恨交加，这个混账，明明叮嘱过那么多次，无论他想做什么，至少都与他商量一下。
　　可柳涓还是自己去了，从头到尾，他才是自作多情的外人。
　　王羡渔快把指间的布料攥出血来，安英全吓得双膝瘫软，跪倒在地。

　　王羡渔深吸一口气，他必须冷静。
　　尚未走到绝路，他可以去找谢宓，找王显，哪怕立刻闯宣明殿找天琛帝，无论如何不能让柳涓落到锦万春手里。
　　他还有很多很多没有问出口的话，静王忌日的纸钱，对天琛帝的敌意，以及十三年前的故人。他们重逢没几天，有很多次互相试探的机会，都嘲笑着打机锋混过去了。
　　他绝不信方才庑房里的回眸一笑，是最后一面。

　　舞阳公主旁观者清，蓦地冷笑道：“安英全，本宫问你，马车上是不是还坐着那个柳什么御史？”

　　安英全恍然大悟，哭丧道：“侄少爷瞧把您急的，柳狐狸——啊不，御史也没事儿！刺客是冲着锦公公去的，杀柳御史做什么？”

　　王羡渔登时松手：“他没事儿？”
　　刺客居然不是柳涓？

　　“没事儿，没事儿！”
　　安英全狼狈地爬起身，特地强调了几遍，“据说那刺客厉害得很，多亏东厂的高手赶到，才把他逼跑了。您的柳御史一根头发丝都没掉，八成已经被人护送回家啦。”

　　话一出口，安英全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本来提锦万春遇刺，是为了把话头从柳狐狸精身上引开。如今反而逼得王羡渔在舞阳公主面前失态，显得断袖之癖入骨，没救了。

　　舞阳公主赶紧抓住机会，面露愠色，哂道：“原来男子对男子也有这等真情？”
　　安英全：“……”
　　砸了，太后交代他与天青的任务彻底砸了。

　　王羡渔恢复寻常的神色，泼在身上的茶水未烫伤皮肉，但外袍的前襟洇湿了一大片。他习惯性从袖中掏丝帕，才发现绣得像菱角的梅花被茶水染成了浅绿。
　　柳涓才还给他的帕子，又脏了。

　　包裹伤口的白纱布也未能幸免，陆太医留下的花结沾了水，如雨打过的蝶翅耷拉在原处。舞阳公主趁机告辞，安英全再无理由阻拦，出去吩咐太监们准备轿辇。

　　舞阳公主轻手轻脚地挪到王羡渔身边，低声问道：“本宫有一事请教，方才王大人为何不直接问你的柳御史，反而先关心其那刺客？”

　　王羡渔：“……”
　　这位公主不仅眉眼与柳涓相似，性格上竟也有几分雷同，小心思百转千回，让人头疼。

　　王羡渔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微笑道：“方才臣的话未说完——臣与柳尘泱的缘分，如今看来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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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涓迈过车辕，踩上踏凳，双脚重回地面，仍不免一阵晕眩。一水巷的夜风携着镜花河的水雾，轻晃角门旁的纸灯笼，上头描了一个瘦金体的“柳”字。

　　他身后一截灰袖本想搀扶，但在离他分毫远时悄然缩回了手。柳涓回首，常一念规矩地站在半丈之外，不知是因为刚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还是灯笼里点的烛火暖黄，那双死鱼似的眼里流动着些许活气。
　　常一念道：“柳大人，您务必保重。”

　　柳涓不敢作答，怕一出声就露出端倪。方才的情形实在太险，如果不是他假装拦在锦万春身前，逼退了雁南归的剑锋，那三柄飞刀早就刺入雁南归的要害。
　　而掷出三柄飞刀的刽子手，正侍立在身旁，恭顺地劝他保重。

　　雁南归逃遁后，锦万春和岚十里紧急返回司礼监，筹划在全京城搜捕刺客。常一念主动请缨，带一小队东厂太监护送他回家，名曰护送，实为监视。
　　虽然马车上的舍命一救暂时让锦万春放下了对他的怀疑，但若刺客果真与他有关，“离恨”毒发的十日之期内，他必须有所动作。
　　除非他把雁南归当作弃子……

　　守夜的仆人迎柳涓等人进门，送上热茶、点心与手炉。常一念无暇休息，领人将宅院上下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又命太监们分散地落脚在宅中各处，自己挑了间柳涓主卧旁边的厢房，方便随时待命。

　　“家中无异常，早些安歇。”他与岚十里几乎是两个反面，再温情安抚的话从他沙哑的嗓子说出，也让柳涓不由地发憷。

　　常一念也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辞，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帮柳涓关上卧房的门。门外传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万物自有定数，柳大人不必急于一时。”

　　柳涓：“……”
　　这是暗示他什么呢？

　　柳涓思索着常一念的话，绕过折屏后被吓了一跳，罗汉床上杵着道黑影。见他来了，拨亮几上的油灯，照清胡子拉碴的面容与横贯眼皮的刀疤。
　　柳涓不由眼眶一热，唤道：“雁叔……”

　　雁南归点点头，疲惫地抬手指向房梁，示意搜宅时自己藏在上面。油灯旁搁着今夜未曾出鞘的惊鸿刀，和一枚带血的铁蒺藜。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累过了，身累心更累。太极殿顶上的黑衣人让他惊叹中原武林奇人辈出，但后续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他能把握的极限。他最恨阴谋诡计，陷入泥泞的幽沼，再雪亮的刀锋也只能任凭侵蚀腐化。

　　柳涓注视着铁蒺藜上的血痕，言简意赅道：“上面淬了毒，叫离恨。”
　　雁南归讶然：“离恨？”

　　柳涓简要地复述完前后种种，问道：“岚十里说解毒需要几味罕见的药材，江湖中可有解药的配方？”

　　雁南归摇头：“此毒据说是玄微观北冥先生的手笔，北冥先生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即便我十日之内跑一趟漳州，也不知那玄微观到底在何处。”

　　“既然如此，东厂地库有现成的解药……”
　　柳涓抬头，眼眸深处闪过不容置疑的微光，郑重地承诺道，“由我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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