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一行人在客栈里等了两日有余，璃月终于带回了通关符节，众人于是整顿车马重新上路。到了镜国境内一路打听，倒是不出三日就找到了空灵道人。

　　这道人居所建在一处悬崖上，崖下是滔滔江水，崖上却是芳草萋萋，莺歌燕舞，葱郁草木间独有一间青青草堂和一方别致小院，宛若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这日，众人携了厚礼造访，叫院里一名扫地小童进去草堂通报了姓名，不消片刻，空灵道人便从草堂里疾步而来。众人望去，但见他鹤发银髯，面容清癯，身形挺拔，神清气朗。道人走出院外，对众人作了个揖，笑道：“诸位远道而来，老朽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洛雪回了个礼，说：“老神仙哪里的话？是我们唐突造访，如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空灵道人摆了摆手，将洛雪、花影、璃月、寒桐请进屋里，其余人等皆在草堂外等候。

　　洛雪见这道人笑容可掬，态度和善，略微安心了一些，与他吃了杯茶后，开口说道：“老先生，我们此次造访，实有一事相求。”

　　空灵道人问说：“不知小姐是要算卦还是祈福？”

　　洛雪说：“都不是。其实是我家兄长近来中了奇毒，请老先生高徒子都先生看过后，说是无药可解，只有老先生家中一块上古灵玉可以救命，因想与先生借这古玉一用。若老先生肯借玉救我兄长，我等必会重谢。”说着就向道人拱手鞠礼，其余三人也纷纷向他行礼。

　　空灵道人拈着胡子，笑了一声，说：“这子都为人处世真是一绝，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一眼，竟还惦记着我这块玉。”

　　洛雪不知他师徒二人疏远，暗自懊悔提起子都名字，忙又说道：“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恳请先生开恩借玉。先生救命之恩，晚辈必定没齿难忘，往后愿为先生鞍前马后，听凭先生差遣。”

　　道人笑道：“你这细皮嫩肉，我又能差遣你做什么？”

　　寒桐忙说：“晚生愿为先生效劳。”

　　花影和璃月也说：“若先生肯借宝玉，我等可保先生余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道人自斟了杯茶，端在手里说：“老朽风烛残年，要荣华富贵有何用？”

　　“那老先生要怎样才肯借玉？”洛雪问道。

　　道人说：“不是我不肯借，只是我当年收了这玉之后随手放在了家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忘记塞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需得翻箱倒柜找一番，诸位不如改日再来吧。”

　　花影问道：“我哥哥命在旦夕，改日又是哪日？”

　　空灵道人说：“约摸两三日吧。”

　　众人只能打道回府，又等了两日。

　　两日后，众人再次登门，道人却说：“今日三刑会冲，凶上加凶，三日内诸事不宜，还请改日再来。”

　　众人又等三日，再次前来，道人却称病不见。

　　花影顿时气血上涌，也不顾小童阻拦，冲进草堂，对着内室斥骂说：“你这老人家分明是不想借玉，竟还几次三番戏耍我等！”

　　道人慢悠悠走出内室，轻摇羽扇说：“本来想借，小姐这幅姿态，我却是不想借了。”

　　花影气急，从腰间拔出剑来，指着道人威吓道：“你借是不借？”

　　道人淡定自若说：“小姐一剑砍了我吧，欺负我这老人家，你好生威风！”

　　洛雪急忙上去拉开花影，对道人说：“老先生见谅，我姐姐心里着急，因才冲撞了先生。既然先生身体抱恙，就请先休养病体，我们改日再来便是。”

　　道人说：“还是别来了，我老人家身子骨脆弱，你们再来刀枪棍棒一顿招呼，怕是要吓得我一命呜呼。”

　　洛雪又与他说了半天好话，带着众人离开了草堂。

　　花影气冲冲地出了小院，对着草木一顿乱砍：“这老头子，怎么这般讨厌，气死我了！”

　　这日之后，众人每天都会来草堂拜访一次，奈何空灵道人总是以各种缘由百般推诿，就是不肯借玉，花影气得将他院前的花草都快砍秃了。

　　就这么过了半月，空灵道人兴许是不堪其扰，终于略微松了口，对众人说：“你们这些后生也委实难缠，搅得我每日不得安生。这样吧，我与你们赌上一赌，若你们赢了，我便将这玉借与你们，若赢不了，还请自行离去，休要再来烦扰。行或不行？”

　　众人略微合计，心想与他赌上一把，总好过每日吃他的闭门羹，因而还是答应了下来。

　　道人因领着众人出了小院，从地上捡了根枯树枝，在院门前画下了一道界线，对众人说：“以七日为限，你们只消叫我出了这院门，便算你们赢。”

　　花影问说：“可以武力强取否？”

　　道人微笑道：“无妨。”

　　花影一笑，大步踏进院里，伸手握住空灵道人手臂，猛一运力，想将他拉出门去。不料道人挥一挥袖，跺了跺脚，平地上竟卷起一阵狂风，花影生生被震出了一丈远，踉跄一下险些跌倒，洛雪赶忙上去扶住她。寒桐与苍粟、玄尘见状，又上去轮流试了一番，还未近身，都被道人打了出来。众人这才知道这空灵道人功力何等深厚，不禁后悔方才仓促答应赌约。

　　但众人仍侥幸想，这道人家中只有一名小童，看起来身体羸弱，不像能担许多东西的样子，因想道人总要外出采买物料。不曾想，竟有一六旬老妇每日来为道人送一日三餐，道人打这日起也只在院里活动，再未出过院门。众人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叫他出来。不觉已过去五日，众人忧心如焚，花影忿忿道：“我去一把火烧了他这草堂，看他出不出来！”

　　洛雪赶忙拦住她，拉着她坐在院前草地上苦思破局之道。正焦心时，那老妇又提着食盒打林中而来，见到众人已习以为常，朝他们招了招手就进了院门。

　　空灵道人见了老妇，依旧如往常一样，抱怨饭菜难吃。老妇也依旧毫不留情地骂他：“那你不要吃，饿死你这个老东西！”

　　两人每日像这样吵吵闹闹，但老妇隔日总会再来。昨日老妇走后，道人还叫小童爬上院里的果树，将成熟的果子摘了，将那品质最好的尽数捡出，装作一篮，又将那品质次等的烤成了果脯，一并装在了篮子里。这会儿老妇人正起身要走，道人忽将篮子丢给她，假作漫不经心道：“家里剩了几个烂果子，给你拿回去吧。”

　　老妇人接过篮子，笑道：“你这牙掉得没剩几颗了，嚼不动了吧。”

　　道人反驳道：“谁说的，我这牙口牛皮糖都可以吃上好几块！”

　　老妇人说：“我看你是在吹牛皮！”

　　两人打了会儿嘴仗，老妇人就提着篮子回家去了。

　　洛雪望着老妇人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忽有一计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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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时，到了午膳时间，空灵道人草堂里却仍不见老妇人身影。道人在屋子里踱了会儿步子，心里越来越烦，忍不住来到院子里，往外瞧了瞧，但院外悬崖上除了那几个不死心的后生，再无其他踪影。

　　道人正踌躇间，忽听见一个丫鬟在崖上大喊了一声：“婆婆，你有什么想不开？为何非要跳崖？”

　　道人慌忙看去，只见老妇身影从崖边倏地一下坠了下去，他脑中一声炸雷，来不及多想，风驰电掣般地冲出院门，纵身跃下悬崖，在半山腰上一把抱住老妇，脚下往崖壁上一踩，带着老妇飞上了崖顶。

　　刚一站定，空灵道人就向怀中妇人急切问道：“琼瑛，你伤到哪里没有？何故要…”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却忽然愣住：眼前哪里是位六旬老妇，明明是个面若桃花、星眸狡黠的小丫头！

　　洛雪忙向道人作了个揖，说：“情非得已，出此下策，还请老先生见谅。”

　　空灵道人被撞破了心思，也不再隐瞒，只是急急问说：“琼瑛呢？你们把她带去哪里了？”

　　洛雪朝不远处的寒桐招了招手，寒桐于是掀开马车帘帏，搀扶着琼瑛下了马车。空灵道人也不再避讳，大步上去挽住了琼瑛的手，关切道：“他们没把你怎样吧？刚才可是吓死我了！你怎的也由着他们胡闹？”

　　琼瑛瞪了他一眼，说：“你这老东西，越老心肠越坏！我今日才知晓，这些后生们竟是要与你借玉回去救兄长，你何苦要这样为难他们？”

　　空灵道人悻悻说：“这宝物是我千辛万苦从师父那里赢来的，自然十分珍惜。”垂眼看见琼瑛面上不悦，忙又说道：“不过今日他们赢了赌局，我借他们就是。”

　　两人挽着手来到众人面前，空灵道人对洛雪说：“你这丫头，为救你兄长竟能舍身跳崖，也算是可敬可叹。”

　　“身上拴了绳子，并无性命之忧。”洛雪指了指身后的绳索，笑道，“倒是先生，为救琼瑛前辈舍生忘死，实在可歌可泣。”

　　琼瑛抿嘴一笑，眼角的皱纹如花朵般绽开，空灵道人面上有些困窘，骂了声“鲁莽小辈，目无尊长”，拉着琼瑛回了院里。

　　众人跟着二人一道进了屋里，询问之下才得知，琼瑛与空灵道人年少时曾有过一段婚约，奈何空灵一心修道，负了佳人一片真心。琼瑛心灰意冷之下另嫁他人，空灵道人虽追悔莫及，却也无济于事。两人此后一别四十年，直到前几年才得以重逢，这时琼瑛丈夫已经过世，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两人均有意相伴晚年，却都拉不下脸来，也张不了这口，今日小辈们演了这出闹剧，倒是叫他二人冰雪消融，坦诚相对。

　　空灵道人依约取出了上古灵玉交予众人。洛雪仔细端详了一下灵玉，只见这玉鹅蛋大小，翠绿通透，玉髓里似有一股仙气隐隐游走，果真是世间鲜有的宝物。众人一番感谢，因心里记挂着扶苏，也没有多做停留，只喝了几盏茶便辞别了道人和琼瑛。

　　二人将一行人送出门去，洛雪略一犹豫，叫众人先上马车等她片刻，又回来问了空灵道人几句话。
　　琼瑛心知她必有机要之事想要询问，因先进了屋里。洛雪感激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开口道：“还有一事，晚辈想冒昧请教先生。”

　　“何事？”空灵道人问道。

　　“先生，我实是水家遗孤，想向先生请教当年灭国之事。”洛雪说道，“当年水国三日之内被灭国，实是因为有贼人在王宫里做了镜国大军接应，那人先是带人杀了我父母兄长，后来又与晟钰将王宫上下杀了个干净。但战乱过后，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虽亲眼目睹仇人杀我至亲，却一直想不起这人是谁。纵使我将那日惨状梦了千百回，也仍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不知这究竟是为何？先生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空灵道人长叹一声，说：“丫头，你何苦害我？当年我那师弟时雨因泄露天机，不出两年就遭了天谴暴病而亡。我虽是年事已高，却也还想多活几年。”

　　洛雪恳求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是此仇不报，我纵是去了阴曹地府也难安心。我并不想连累先生，也不会强求先生告知我当年真相，只求先生指点迷津，教予我想起旧事的法子。”

　　空灵道人沉吟片刻，说：“你若真想知道，也不是没有法子。传说当年子虚国先祖娶龙王之女为妻，这龙女从龙宫里带走了两面宝镜当做嫁妆，一面叫太阳宝镜，可照见未来，一面叫太阴宝镜，可照见过去。这太阳宝镜如今下落不明，太阴宝镜却在镜国国君晟钰手里。你若想知道十年前的事，可去镜国王城里找找看。”

　　“这不是叫我去龙潭虎穴？”洛雪说。

　　空灵道人叹说：“所以你何必非要执着于真相呢？你在梦里看不清那人面目，或许是你本来就不想看清。”说完，道人就别了她回了屋里。

　　洛雪思忖着道人的话出了院门。悬崖上，一阵疾风骤然而起，吹散了她的头发，她踉跄两步，茫然望去，崖上空空如也，一缕纤云飘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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