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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三十】
段无澜在半途中放下我,自己又同敌人缠斗起来。我心中震撼地跳了许久,双脚落地时,身体却仿佛仍然漂浮在半空里,追随着猎猎山风。手中的剑虽然封着,再举至眼前时,圆钝漆黑的剑鞘在模糊的山云之间,竟显示出一种独一无二的肃然杀意。
我的目光从剑鞘前端延伸出去,沉静地盯着小坏种的出招节奏。段无澜放我在此的目的很明确,他负责受伤,把头脑交给我,目的是获胜。他分明是一贯聪明,自负,不求旁人的段无澜。
他既已知道小坏种的招数虚多于实,且此时实力大减,手上便更不留情,逐渐下了重手,每一剑直逼要害,却又故意偏离几寸。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小坏种需要更多的内息去反这些伤害,连带着每一个实招都急狠地拼足了力气。段无澜免不了挨上几回,气息越来越乱。
等到小坏种又放出一群花里胡哨的假蝴蝶时,我心中默默读着秒,掐着时间,脚从石地上借力跃过蝶群,滚去小坏种身后。梦境大千是他基础八式的最后一招,调息时间是三十二秒,此后会有两秒的空白期,空白期内无法反伤,亦无法主动伤人。而在此期间他必会丢一样虚招做掩饰。我在他施法结束前扑过去蹲点,自认为动作迅速,可还没站稳,他那张对着段无澜的苍白的脸忽然转过来,冷冷盯着我,一记手刀劈空直下,带起一道风刃,狠厉地钉穿了我的左肩。
那一瞬间倒不怎么疼,只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飞出去了,再猛然撞上山岩石壁,脑袋一阵闷响,空白了一瞬,根本发不出声音。但仅仅滞了这两秒,我扑跪在地上,补上方才还在心里默读的秒数,猛然抬头,嘶声吼道:“段无澜!!”
他脸色无比难看,正要朝我飞过来,被我这一嗓子吼得身形怔在半空,随后用我生平罕见的速度反手调转剑尖,无视一切地刺向小坏种。我急喘着气,身上后知后觉的剧痛涌上来。我看他的剑尖正毫无偏差地飞向小坏种的心口。
长剑将要贯穿过青衣时,我忽然看见,原来云中有一轮很淡的太阳。
但我没听见听过千万次的白刃穿肉的声音,也没有幸见到青衣的血泼进淡色日光,我听见一声剑于剑带着剧风相撞的,刺耳的巨响。
在段无澜将要刺穿敌人心脏,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另一柄长剑忽然从云里迅猛地斜刺出来,带着强劲的内力撞上我那把在段无澜手中被用得卷了刃的剑,将后者瞬时撞得裂成几段,碎在半空里。横遭此变的段无澜震然收了手,却没全收回来,握着残剑的柄子仍然击飞了小坏种,但这一招原本不可逆转的杀招便被这么破了。
我茫然地盯着前面的云,云下的黑雾,雾里几乎看不见的华山。它们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渐成一片白色的光,飘飘乎乎地升起,化成精巧的空中楼阁。段无澜扑向我,他丢了手里的剑柄,将我用力、完全地扯进怀里。我飘乎的心神里闯进浓烈的血腥与汗味。
我回了神,看见地上横躺着的剑的碎片。空中楼阁碎成齑粉。
我盯着残局,几秒后嘴角一垮,紧紧搂回他,眼泪凶狠地掉着,哭得讲不出话来。我不关心是谁掷出的那柄剑,咬着他肩头,身上发着抖,心里哀恸,只剩下四个字:打不过了。
我因为心乱,并未注意到段无澜此刻的反常——他一个理智锐利、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在出现外敌搅局、原先的敌人也还有战斗能力的情况下,第一时间竟然是过来安慰我。
他并不是会因感情而不顾战局的人,等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从他沉默的肩上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从云里慢慢出来的掷剑人。
那张脸,眼睛布满血丝,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仿佛几宿未眠的叫花子的脸,而等这叫花子沉静地将结成毛团的头发拨去脑后时,我竟然将他认了出来。
我真是眼熟他,太眼熟了。那个捡起自己丢来的剑,前一刻挡住刺向小坏种的致命伤、此时却扶着剑冷眼盯着已经站起来的小坏种的人,不是魏欢又是谁。
我愕然得止了哭,拽着一言不发的段无澜,瞪着眼睛看看魏欢,又看看他,虽然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但心中仿佛被撒了把油,一股无名巨火腾烧起来。
我抓着段无澜的剑就朝他砸过去,被段无澜眼疾手快地抱着拦住,挣扎着怒道:“王八蛋!”
魏欢倒颇有自知之明地认领下来,转头看我,神色竟颇为复杂,有点欲言又止。段无澜这边虽然揽着我,一直没理会他,这时候背对着他,却也淡声道:“什么理由。”
魏欢咳了一声,道:“云梦掌门那边来了急信,说希望能把她们的的叛徒交还云梦处置……”
“凭什么!”我打断他,指着静立在另一边的小坏种,“他云梦的叛徒没管好出来生了事,说召回就召回了?”
段无澜冷静得多。他取过被我夹在手弯里的碧空魂断,抱回自己怀里,起身转向魏欢,道:“徐掌门呢,她怎么说?”
魏欢道:“掌门下山了。”
“下山去哪?”
“去武当。”
段无澜不问了。静了几秒,他拔出剑来,剑尖指着冷冷站着的小坏种,却看着魏欢,道:“那这到最后也是华武之间的事,杀他一个云梦叛徒何妨。”
魏欢道:“倒不是顾忌这一层关系。”他看向小坏种,“这个人原是青衣派的奇才,最擅长的就是偷学各家功法,融合进自己本门的诡异功法中,只因为他们本派的招式只有一样,那就是蓄力反伤。所以除了偷学于名门,很难有什么主动的攻击力。”
“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们这派因为专注于自保和防御,所以有一套保命心法,在受到致命伤的时候,不论处于什么状态,都会尽最大限度地拖敌人……同归于尽。这些是云梦来信里讲的,这个人本身路数奇诡,又修了云梦邪术引梦术,连他们掌门那边也不确定要怎么处置——但是把他交给云梦,他必然不会比当下好过的。”
他这番话的一字字如同豆大的雨珠,浇熄我满腔的怒火后,还徒留一阵阵颤心的冷意。照魏欢那么说,如果不是他方才及时赶到,出手挡下了那一剑,现在的段无澜很有可能不会这么稳静地站在我身边。我一时心中跳得厉害,神色难看地盯向小坏种,见后者抱着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形同一个生硬的桩子。我忽然觉出异样,望过他身后山崖外的云天,似乎比方才打架时候少了点什么。我想了几秒,眼皮一跳,转回头急声问道:“结界呢!”
段无澜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拔剑暴起,直刺向小坏种的心窝。仿佛魏欢方才说的什么同归于尽的危险都是鬼话。
魏欢脸上唰地失了色,身上的内息尽起,正要去拦,却被我一把拦住。我苦笑着提醒他:“结界散了。”
小坏种决意同我们一决死战时,在山崖上下布了个牢笼似的结界,只有活下来的人能出去。但是方才魏欢的剑既然能穿进来搅局,则说明那个时候的结界就已经不在了。而对于修行者来说,亲手布下的结界散了,则说明……
这一回段无澜的剑如愿以偿地贯穿了小坏种的心脏,白刃穿过去,却不沾血色。伤处由里朝外地弥漫出一个漆黑的洞,仿佛从心口处起了一片噬骨的熔岩,遇则焦黑齑碎。
段无澜静静看着,单薄的背影在幻影飞散的黑色粉灰里显得有点壮烈。他垂手捏着剑,一声不吭,手背上的青筋一道道绽起。
魏欢的脚步生生顿下来,瞪着眼睛望了半晌,震然指着残影消失的地方,手不住地颤着:“他他他……他是个假的!”
我松开他,失魂落魄地跌坐下来,说:“应当是,在你来之前他就跑了,不然你的剑不可能穿过结界掷进来。应该、应该是他在打飞我之后,那时候他除了放梦境大千,还丢了个从前没有的晃眼的东西,应该是那时候跑的……我当时脑子晕,没发现……不然也不会……”我抱着头,喘了几口气,鼻子却越来越酸。这个伤我们至此的仇人,却最终从我们手上逃脱了。
“其实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结界的事情,但是一直到、到魏欢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我还怪他,你说云梦怎么不早点儿来信呢,他这个叛徒还是会被抓回去的吧,武当那边还能找到他吗……”
“宋冉。”头顶上的光线忽然暗了暗,我无措地一抬头,见段无澜不知什么时候走回来了,身上剩件里衣,宽大的外衣将我从头罩下来。他正提剑站在我面前,一只手还停在我头顶上,保持着丢衣服的姿势。他注视了我一会,转头看一眼魏欢,道:“敌人跑了。”
魏欢挑眉:“什么意思,让我去追?”
段无澜道:“敌人跑了,这边结束了。”
“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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