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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沈未央错愕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时光确实能让人面目全非。这么多年,他给自己打造出一张真假莫辨的面具,把情绪控制到每一根肌肉线条。他在各种复杂的环境中游刃有余,精密计算利害得失。但面对许烈,总有一刻他会忘了掩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半晌,他无力地说。
许烈笑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有好一阵,两人都默不作声。River不安地抖动耳朵,看看沈未央,又瞅瞅坐他旁边那个大个子,不明白这两人在干什么。
许烈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握住沈未央的肩膀,“有几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当年的事太突然,我没有机会说。后来这八年,你也没给我机会说。”许烈语调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特别平常的事。“当年我那么做,并不全都是为了你。但不管是为了谁吧,这八年我没后悔过。”
沈未央蜷起手掌,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在许烈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挖得皮开肉烂,“你骗我。”他低声说。
“我没骗你。”许烈加重了语气,“张伟达该死,那是他应得的,打瞎他一只眼睛都算轻的。这件事是我自愿的,跟你无关。”
沈未央没看他,也不吭声。
“我妈一直坚信那钱是我爸寄给她的,但我知道肯定不是。”许烈笑了笑,“我爸那人,不会只寄钱不露面。以他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想离开这个家,会把一切都了结干净。但我知道他爱我妈,也爱我和许熙,他不会抛下我们。这些年,我在牢里早就想明白了,我爸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应该已经......不在了。”许烈的声音低下去,即便他早就认定这个结果,但说出这三个字,心脏还是一阵阵刺痛。
沈未央并没有出言安慰,这个反应实在有些不近人情。许烈出门时,他甚至还冷淡地说了一句,“我晚上要出去,你不用过来。”
许烈走后,他在阳台待到很晚。直到夜幕低垂,万家灯火。
一个人的家总是有点冷,好在他已经习惯。
这夜,他又浸入沉沉的梦魇。
梦里,张伟达欲望勃发的脸悬在他的上方,喘息着,被他的挣扎刺激得越发亢奋。
......身体被异物一阵阵侵入的感觉令他痛到作呕。张伟达什么时候解开他,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完全没了记忆。他蜷缩在乒乓球台上,在暴雨如注的轰鸣声中奄奄一息,直到许烈冲进体育教室找到他。
他被送进医院后高烧不止,恢复意识已经是一周以后。然后他就听说许烈打瞎了张伟达的一只眼睛。再然后,魏明勋告诉他,许烈声称误以为张伟达在自己体育生保送名额上做了手脚,所以去找他理论,情急之下动了手,而张伟达也默认了许烈的说法。
从始至终,除了他们三人,再没有别人知道那个雨夜的罪恶。
宣判那天,沈未央颤抖着坐在旁听席。许烈被法警带进来,他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据说是在跟张伟达动手时被对方拿刀子划伤。许烈的脸色比纱布还要惨白,他没有看向旁听席,除了认罪,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缄默。
他打瞎张伟达是既成事实,无论怎样都逃不脱惩罚。如果说出真相,张伟达会受到惩处,但沈未央被QJ的事也会随之曝光。
舆论或许会给予受害者以同情,但沈未央从此再也摆脱不掉周围异样的目光,他会受到二次伤害,痛苦将伴随他终生,如影随行。
沈未央一无所有,只有他。
所以他选择缄默......这种幼稚到可笑的保护。
无数次梦魇,沈未央都看到李翠玲满面泪痕,歇斯底里地扑向他,“是你......是你害了我儿子!这一切都怪你。你要是没有告诉他,他就不会去找张伟达,也不会坐牢......!”
“是的。如果我没有告诉他......”沈未央喃喃地说。
“你只会装可怜,只会拖累别人......你这个废物,贪得无厌的白眼狼!”李翠玲的咒骂几乎能穿透他的噩梦。
沈未央在梦魇中挣扎,痛哭。但天亮之后,他又变回那个冷漠的沈主编。
永远不要再需要别人,做一个强悍的能保护自己的人。
为了躲避某个热心人士的送餐服务,沈未央第二天就回去上班了。
他工作狂的名号早就人尽皆知,所以看到本该在家养病的他出现在五楼办公区,所有人都很淡定。
下周最重大的报道任务是即将开幕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往年沈未央会从五个记者组中挑选一个组长带特别报道小组到上海,他自己坐镇后方。但是今年沈大主编忽然决定亲赴前线,另一个主编蒋碧萝代替他负责后方工作。
“你今年怎么决定去上海了?前方任务很重的,累成狗。”蒋碧萝很是好奇。他之前很少出差,是文综部著名的留守男士。
“在北京待久了,想出去散散心。”沈未央轻描淡写地说。
“你所谓的散心是不是跟我们凡人的理解不太一样?”蒋碧萝服了。这就跟一个小孩做奥数题做累了,写篇英语作文放松一下一个道理。
“就十天,能累到哪儿去?回来给你带大白兔奶糖。”沈未央打发走了蒋碧萝,给魏明勋打了个电话。
“百年一遇啊,沈大主编居然翻了我的牌子。”魏明勋刚下课,正在往食堂走。
“雨露均沾。”
“滚蛋。找我啥事?”魏明勋问。
“我下周去上海出差,十天左右吧。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River?”沈未央惦记自家狗主子,把River送去寄养担心它会不习惯。
“行,交给我吧。”魏明勋有沈未央家的钥匙,River跟他也熟,确实是伺候狗主子的不二人选。
沈大主编于是很放心地带队奔赴上海。
上海国际电影节是很成熟的电影节,主办方把所有官方活动安排都印刷成册,送到全国各大媒体手中。另外还有些借着电影节的东风来搭台唱戏的各个剧组、公司,他们也会举行活动,这种比较随机,需要临时调配。
沈未央既然带队,每天他们特别报道组的采访选题自然都是他来审批,然后再安排记者摄像。有些比较重磅的选题还需要提前开策划会。
每年报道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都是文综部有经验的老同志,今年沈未央钦点了个实习生——许熙同学一同前往。沈未央给他的定位是“打杂”,就是什么都得干,什么都得学。他第一次参加这种A类国际电影节,整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大到参与选题会策划会,小到订盒饭买水,忙得一头劲。
依照惯例,他们定的是距离主会场很近的一家经济型酒店。所有人无论记者、摄像、外联还是打杂,都是两人住一间,只有沈未央一个人住一个双人间,他的房间也就成了临时会议室。
这天夜里,除了赶着编片子回传的几个人,其他的人都准时到沈未央这里开第二天的选题会。
电影节已经开幕了几天,重量级的活动越来越多,明天他们最重要采访是电影大师班。今年上影节主办方很给力,居然请来了好莱坞顶流导演、制作人卡神。
来之前,沈未央已经安排记者跟活动方对接,约了卡神的20分钟专访。由于预约媒体太多,主办方经过严格筛选,沈未央他们台很幸运地约上了。而对待这种重量级人物,他们报道组的配置也是最高的,主持人,记者加上三机位摄像,沈未央明天也会亲自督阵。
策划会上,记者袁北野把采访提纲提交小组讨论,沈未央和其他几个记者补充了些意见,接下来就是主持人自己做功课。这次跟组的主持人是台里很资深的明星主持嬿姐。
每年的上影节都少不了国内顶级的影视制作公司参与。这些公司会自行邀请一些媒体前来,招待水准很高,住五星级酒店,专车接送。嬿姐也在嘉宾媒体之列,所以开完会后就回她自己的高档酒店去了。
真是只有做不到,没有想不到。尽管准备充分,第二天还是出了岔子。
跟卡神的专访约的是下午三点,在电影大师班活动开始前。沈未央带着袁北野和摄像正准备出发时,嬿姐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她住的酒店附近出了交通事故,三车追尾,整条街被堵得严严实实。
这下大家都急了。现在距离采访只剩二十分钟,嬿姐住得比较远,她就算是跑着过来也不赶趟。这种时候埋怨是没有意义的,大家眼睛都盯着沈未央。有领导在场,一切听指挥就是了。
沈未央一如既往地淡定,对着电话只说了一句“你尽快赶过来”,就带队出发了。
他们报道组已经来过N次上影节,订的酒店离主会场走路也就十分钟。当他们抵达采访现场时,嬿姐很绝望地打来电话,她还在参演“堵”城风云。
袁北野和摄像们面面相觑。
按理来说主持人来不了,记者上就是了,反正照着提纲问呗。但因为嬿姐英语超棒,所以他们这次没有预约主办方安排的翻译。袁北野的英语是菜鸟级的,摄像大哥就更不能指望了。眼瞅着费劲巴拉约上的卡神采访就要泡汤。
沈未央挂了嬿姐的电话,从上衣兜里取出采访证套在脖子上,径直往里走去。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赶紧跟上。
许熙作为摄像助理,很荣幸地进入采访间,亲眼目睹了沈未央专访卡神的风采。
沈未央的英语非常流利,全程只扫了两眼采访提纲。他对于卡神的作品如数家珍,采访过程中,特意就几个影片细节跟卡神探讨起来,结果把人给聊嗨了。老头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一边比划一边说,三个摄像里经验最丰富的老刘立刻从架子上摘了摄像机,改成游机拍摄,捕捉细节。
时间过得飞快,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在旁边频频示意采访时间已超,嘉宾要进场参加接下来的大师班了。但老头儿跟沈未央聊得正上瘾,很不满地制止了工作人员。最终他们超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结束采访。
临走前,卡神笑着拍了拍沈未央的肩膀,从兜里摸出张名片递过去。
袁北野他们都惊了。我去!卡神的名片!!
工作人员一头汗地引领卡神进场,采访间里剩下的都是文综部自己人了。大家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大笑起来。袁北野更是亢奋,冲着沈未央喊:“老大,牛逼啊!”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起哄,一起喊“老大,牛逼!”引得采访间外站的两个保安进来嘘他们。
这些人里面,摄像老刘是唯一一个见过沈未央采访的人。五年前,沈未央还只是个实习生,他俩曾经搭档出去采访过。刚满20岁的沈同学那时就已经很沉稳。干新闻这行,各种突发状况是日常,但他从没见过沈未央手忙脚乱的时候。
沈未央笑了笑,等大家都收拾好设备,一起回了酒店。
按原计划,今天的这条卡神专访晚上就要播出。袁北野回了房间抓紧时间写稿编片。嬿姐这时也回到这里,她今天耽误了采访自觉非常不好意思,主动去帮袁北野翻译素材。
除非必要,沈未央从来不当众批评下属。他看了眼嬿姐,啥也没说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六月的上海已经非常闷热。沈未央洗了澡,正在电脑上处理工作,忽然之间网断了。就听得隔壁袁北野大喊一声“卧槽!”
沈未央快步走到隔壁,看到袁北野正在检查网口,许熙在打电话。见他进来,袁北野焦急地说:“网断了,片子传输到一半过不去了。”
他们台之前报道上海国际电影节时,都是由前方记者粗编完成后传输给后方,后方的值班编辑加包装,上工程线串片,然后主编审核,技审,再上播出线。为了赶晚上的播出,时间很紧,袁北野手脚麻利地完成了粗编,没想到正在回传时网居然断了。
袁北野急得不禁大骂:“这TMD叫什么事儿啊!早不断晚不断,偏在这褃节儿上掉链子。”他们住的这家酒店接待媒体已经很多年,除了沈未央他们,其他很多媒体也住在这里,断网的事还是头一次发生。
沈未央瞥了眼袁北野,示意他闭嘴,又扭头看许熙。许熙很机灵,沈未央进门时他正在给酒店客服打电话,说了两句后挂了电话,说:“问过酒店了,正在抢修。但无法预估修好时间。”
沈未央转头对袁北野说:“去附近的网吧传。”
袁北野愣了一下,许熙反应快,二话不说就往便携式编辑机上插T盘,把粗编的片子导进盘里。袁北野恍过神儿,赶紧打开手机搜索最近的网吧。沈未央又补了一句:“如果时间来不及,就把网吧包下来,加快传输速度。”
这时许熙已经导好素材,为了以防万一,他连编辑机也扛上了,跟着袁北野一起往外跑。
沈未央见他俩嗖的一下跑没影儿了,这才拿出手机给蒋碧萝打电话。
“沈大队有啥指示啊?”蒋碧萝正在办公室啃苹果,咔嚓咔嚓声在电话里显得特别气人。
“酒店网断了,卡神的专访粗编可能没法按时传过去,正在努力。”沈未央言简意赅地交代。
“没关系,实在不行上备播。”蒋碧萝轻描淡写地说。
“嗯。”沈未央挂了电话。他和蒋碧萝都是老江湖了,不用多说,她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蒋碧萝扔了苹果核往机房走,先找到值班编辑让他待命,准备接收袁北野回传的素材。又去串片室定好备播的片子,在串联单上做了标注。
半小时后,袁北野和许熙回了酒店,这一通生死时速可把俩人折腾得不轻。好在片子顺利传回后方,他俩终于能松口气。
人一放松胃口就好,袁北野订了一堆外卖拎到沈未央的房间。沈未央看见这个没心没肺的徒弟就有点头疼。
袁北野把外卖摆了一桌:各色烧烤,麻辣小龙虾,冰镇啤酒,放眼望去要么红艳艳,要么凉飕飕。他还殷勤地给沈未央递烤串儿,“老大您尝尝。”
沈未央木然道:“这里哪个是我能吃的?”
袁北野看看桌子,愣了几秒,挠了挠头,“嘿嘿,失策,失策了。”他才想起来沈未央来上海前,刚因为胃溃疡住院。
正说着,许熙也拎了一袋子东西走进来,“老大吃这个吧。”打开一看,是从上海有名的菜馆订的“大黄鱼棒打小馄饨”,“手撕蜂巢豆腐”,居然还有一屉生煎馒头。看着都很清淡,吃起来味道却很不错。
沈未央接过筷子瞥了许熙一眼,“有心了。”
袁北野吐了吐舌头,知道师父这是在含沙射影地骂他缺心眼。
许熙笑道:“其实我也没想到。刚刚我们在网吧的时候,我哥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嘱咐我说您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得养养胃。”
沈未央默不作声地吃了几个小馄饨。
许熙又说:“我哥说海鲜您得少吃,尝两个就行,您再吃点这豆腐,闻着挺香。”
沈未央“嗯”了一声,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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