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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落木萧萧下1
苏紫菡和宛溱被带入素颖阁,人人垂首敛颜,静寂之中仿佛可以听得到那些沉硬的心跳。肜苫请她们在阁中饮茶,一瞬的强颜欢笑,随之化为安静无声。彼此屹立的方寸之地,恪守着某种不可逾越雷池一步的禁限,她们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根深蒂固的认为眼见为实的结果。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恐怕在此之前没有人可以评头论足。
苏紫菡揭开茶盖,轻呷了一口,薄瓷相撞的叮叮脆响突兀于肃穆的空气里,仿若宣纸之上的一点血墨,在寒梅的张扬和冷艳之中走笔而来,铺开一团团花色,光怪陆离。她的直觉里隐约揣度到一丝丝的不安,如同熹微的光亮一般,一点一点地逼近。
约是一盏茶时分,岚喧带人进来。黛眉之下如冷箭的目光扫过苏紫菡清幽的双眸,带着一种不可确知的鄙夷。她拱手一揖,瞥眼肜苫忧虑而严肃的神情,退到一边,没有说话。小红却上前了几步,双手托起的正是宛溱刚刚整理好的包裹,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好像还不曾打开,小红肃声道:“启禀宫主,除了客人的行李,我们一一检查过了,并没有发现千萱玥。但是这个包裹嫌疑很大,岚主说必须先请示您才可将它打开!”
肜苫沉吟了片刻,兀自踱了几步,愁眉不展:“不用了……你们再去别处找找,非将它找出来不可!”
“宫主,这月遥宫上上下下我们已经查找得很仔细了,为什么您宁可相信一个外人,却不愿相信自己人?”小红步步相逼,听起来似乎义正词严。
肜苫拍案而起,眼露威色:“我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你休要多问,照我说的做!”
小红霎时噤声,她极少看到肜苫如今日一般恼羞成怒,也极少看到她如此厉声厉色地对自己说话。惊慌之中 ,她斜睨了一眼岚喧,嗫嗫嚅嚅地准备退出去。
“等等。”半饷没有出声的苏紫菡突然站起来,眼眸里的平静波澜不惊,“不要为难她了,既然她断定千萱玥就在这行李之中,别处自然是找不到的。不妨让她打开一看,了却了她一番心愿。”
“紫菡……”
“打开吧!”
她斩钉截铁的语言里容不下任何迟疑,噩运似乎来得毫无征兆,却又是情理之中的。这一劫势必逃不掉,苏紫菡从来不曾怀疑过。有人精心设计为了给她一个惨不忍睹的结局,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过早地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宛溱怕她们做了什么手脚,本欲阻栏,迟疑之间,包裹却已经打开。翻出几件换洗的衣衫,一块鹅卵形的宝石发出浅紫色的光,那道光华的清澈,玉体的通润,分明就是千萱玥。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想陷害我们家小姐!”宛溱花颜胀红,眸仁间的愤怒一触即发。
“没想到你们居然是这样的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想血口喷人!”小红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血口喷人?”宛溱长袖一扫,袖底的兰花针如待发之箭,呼之欲出。“我真后悔当初在树林里救了你。不想你今日反咬一口,恩将仇报,你……你真是死有余辜!”
小红乍时哑然无声,内心的柔弱之处被公之于众的刹那,原以为牢不可破的矜持也变得溃不成军。岚喧眼看着她招架不住,缓和了一句:“不管你们往日有什么是非恩怨,如今人脏俱获,是谁也不好替你们开脱的!”
“开脱?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不是有人蓄谋已久,今天需要开脱的,恐怕就换了别人!”宛溱白了她一眼,冷声冷气。
“听姑娘的意思,倒是我们奉命行事的人不是了?”岚喧眼珠一挑,凛然正气道,“这里是月遥宫,宫主在上,若是姑娘不识抬举,休怪我不客气!”两旁静立的侍女闻声拔剑,欺近了半步。
“够了!”肜苫一声令下,响声惊如春雷,转眼朝向苏紫菡,又换了种语气,“紫菡,我想听你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紫菡淡然沉声,抬眸之间的一抹肃然平静如水,缓步慎思,她的唇角微微颤动,“千萱玥确实是在行李之中找到的,我无话可说。但有一点,我苏紫菡所做的任何事,都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既然如此,怎么千萱玥在月遥宫里珍藏了这么久不见丢失,偏偏你们来个三天五日,就莫名其妙地没了踪影。如今武林中人早已对千萱玥的存在虎视眈眈,你们先人一步当然欣喜自得,哪来的愧意?”小红不过区区一个侍女,竟然在大堂之中轻口薄舌,尖锐的嗓音在阴冷的空气里显得愈发理直气壮。她挑眉斜眼,沉声冷哼,“就算你并无此意,你身边的人只怕也难逃干系!”
“住口!” 肜苫长袖一扬,冷峻的眸光里愈发深幽的沉暗,突然有了几许颐指气使的语气,“我才是月遥宫的宫主,大堂之上,两位姑娘的是是非非,还轮不到你指手划脚!”肜苫柳眉一横,白眼瞥过,霎时压抑了她彼时有恃无恐的锐气,侍女唯唯喏喏的嘴脸,卑躬屈膝的低贱身份又显露无疑,立刻跪倒在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苏紫菡临危不乱,无半分惧色,缓步停于小红身侧:“宛溱是我的人,她若有错自然算在我头上。常言人为其主。我想你我素无冤怨,若非受人之命,终人之事,姑娘也不必如此落井下石吧?”
小红忽感几丝心惊胆战,像苏紫菡这样处乱不惊的敌手,她却是少见。半饷低垂着眼,不敢抬眸,只觉得岚喧凶狠狠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若是说错了一字半句,出不了素颖阁这扇门的就不是她苏紫菡,反倒是自己成了替死鬼。此刻生死攸关,她多了几分振作和清醒:“千萱玥是镇宫之宝,关系到月遥宫在武林中的身份和地位,我不过是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如有得罪之处,请您恕婢女无礼。”她的头又垂下半分,仿佛是带罪之身,默而不语。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与紫菡单独说。” 肜苫的声音很轻,好像没有力气发脾气。
一直胸有成竹的岚喧,顿时如败军之寇,步出素颖阁。擦肩之际,她突然下意识地停下来,扭头看着苏紫菡,瞳眸深处闪着乌暗的黑光,色泽之中的阴骘与冷酷,似欲杀之以除后患。威慑之处,无一幸免,半晌侧身而去。
“ 肜苫,给你添麻烦了!”
肜苫淡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相信你!”
苏紫菡暗自点头,眼波涟涟:“我知道,只是岚喧她……你千万要当心!”
“我相信你,同样也相信岚喧。”她再欲相劝之时,肜苫忽尔侧过脸,目光清冷,“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走吧!”
这样一句空洞洞的言辞,却让她当初美好的希翼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苏紫菡黯然垂泪,原来她终究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没有什么,比她高贵的身份,比千萱玥的存在,比那些深埋在她心底固若金汤的东西更值得去恪守。她放自己走,无非是想放出一条生路,还清当时的恩情。她侧头的那一瞬,一袭冰冷的暗影淡落在自己周身。苏紫菡豁然明白,此刻的心照不宣,此刻彼此间流变的空气,已然回不到从前。她不再多说什么,恹恹怏怏地踏出了月遥宫。大雪已经停了许久,天空是戚戚淡淡的蓝,这种若隐若现的冰寒却远比雪花的刺面更加凉彻心骨。她付出的那么多,因何又要失去那么多,苍天如若有眼也理应垂怜。
赶了大半天的路,夜幕舒缓地拉开。冬日时节,天色总比往常暗得早,她们到了一处简陋的客栈落脚。简陋归简陋,店面里的客人却很多。来来去去的行人商客都必须在此地中转,没了歇脚之所是断乎不能的。
宛溱荤素搭配着要了几碟菜,即便在月遥宫里已经吃饱喝足,几个时辰的颠簸也觉得肚子呱呱乱叫了。苏紫菡看着宛溱狼吞虎咽,璨然一笑,懒懒地伸出筷子夹盘碟中的菜。宛溱则大口大口的吃,正津津有味,忽听到一阵高谈阔论。
四人围着木桌吃菜饮酒,杯酌交错。
“这人哪,知人知面不知心1”一人饮了口酒,轻叹一声,眼里暗淡的波光好像有种世事无常的叹息。
“是啊,……那个苏紫菡听说也是个好姑娘,总么也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亏她跟月遥宫宫主的关系还不一般,居然还这样因利乘便……”
宛溱手中的碗筷一震,斜睨的眸光乍然倾泻,袖风猎猎颤动,却被苏紫菡稳稳地按在掌下。她时常能够沉静而隐忍,流言蜚语固然可畏,而她一生耿介,理应行得正坐得稳。她坚信一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苏紫菡匆匆夹了几筷子,好像无心下咽,她向掌柜的要了一间房,唤着宛溱往楼上去。这些闲言碎语根本算不了什么,许多东西来势汹汹她能够感知,就像蚀心丸阵阵发作时的疼痛,撕扯着心肺,断了肝肠。窗外徐风朗月,寒风吹拂想着额际飘荡的青丝,惊过毛绒绒的衣袍之际忽尔浮漾起一丝丝的暖意,润在她的心田里。什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幡然领悟这字里行间的深意,忽然淡淡地转过头,轻叹了口气,而宛溱已不在房间之中了。
她是循着一个人影出去的,那人正是云颍君。果然不失为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前辈,她们的任何形踪和举动都难逃她的法眼。宛溱看她给了乞丐一锭银子,脸间却是莫名其妙地凶险而狡黠的笑。她的心中自有疑惑,却不敢过问。跟了云颍君这么多年,做任何事情不盘根究底的规矩她是清楚的,也从不违背。
云颍君见她走来,将一张字条递到她手里,厉声肃色:“你告诉她,我给她一个月的时间,相见之期若是见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别怪我不手下留情!”她眸光里势在必得的锋芒一惊而过,黑暗之中熠熠的光亮愈发夺目。
宛溱沉默不语,只任云颍君将蚀心丸的解药塞到她手中,又道:“她若不乖乖听话便不可给他解药。你要是怜惜她,我同样不会放过你!”云颍君长袖一扬,瞬间无影,唯剩余音缭绕。
宛溱淡漠的转身,朝向大街深处的灯火,她不想回客栈,只想一个人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在黑夜冷僻的巷道里漫不经心地乱撞。倘若归途不知去路,她便不必去抉择,该是报答云颍君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还是疼惜一个冰清玉洁的善良女子,沉吟之间。脚步却又莫名地回到原处,宛溱仰头看了一眼那间屋里明亮的灯火,被一阵嘈杂的喧哗之声拉扯着上了楼。她探头去看的时候,楼口间已经围满了人,朝着苏紫菡指指点点。
“我记得你,不就是那个近水楼台,得千萱玥不成,现在到这里又想偷我的东西,真是贼改不了偷鸡摸狗的行径!”那人口沫四溅,连篇的谩骂一句接着一句地吐了出来,脸色微微胀红,好像是他本能的攻击。这个人宛溱方才见过,正是受了云颍君思惠的那个乞丐,现在平端无故地在这里挑唆闹事,多半是她指使的。
“你无凭无据,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我!况且有些事情,你无非是道听途说,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安上罪名了?”苏紫菡缓声静气,言语之间仍是温文尔雅。
哪知那人眸光一变,顿时破口大骂:“青红皂白?我看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刚刚这个楼道里就你我两个人,东西放在这里才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那我身上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说不见就不见了,不会是你顺手牵羊吧?”人群之中突然穿出一阵清越的嗓音,宛溱白了他一眼,振振有词,“怎么,只许你冤枉别人,不允许别人戳破你?”
那人朝他横眉竖眼,却也半天说不话来。方才的事正好被她瞧见,只得看着她拉苏紫菡走远。
“他就是一个市井无赖,别跟她一般见识。”宛溱看着苏紫菡清浅无光的眼眸,心扉间,霎时荡漾起一丝淡淡的哀伤,说不清也道不明。
苏紫菡矜持着却不说话,眼神撞向她手间的字条,一个兰花形的图案赫然入目。她顺手抽出,不由分说。眉尖微挑,眼睫下的淡影流露出一道光,瞳仁深处的情感却比这道光华更加不可磨灭。
“云前辈让我从舒言手中拿到藏剑图纸,莫非已经确信他能找到?”苏紫菡淡然抬眸,交加的欣喜和悲凉同时落在她的脸上。一扫而过的心念,没有任何言语,仅是那道光华,宛溱已然感知到那种凄苦和寥落。她似乎想说什么,却犹疑着说不出来,只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去昆仑山”,低沉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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